浓雾像冰冷的棉絮,裹着王临和背上的忠伯。每走一步,泥泞都要拽着他的裤脚,雾气钻进衣领,冻得他打寒颤。忠伯的气息微弱如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杂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身后,茅屋方向的喊杀声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惨叫和兵刃交击的脆响——赵虎的人马和瓦岗军的斥候显然已经交上了手。王临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小三子给的竹片地图在奔跑中丢了,他只能凭着记忆和雾中模糊的树影,朝着黑松林深处摸索,丑时三刻快到了,必须赶在约定时间前到达废窑。
“少...少爷...地窖里的箭...有毒...小心...”忠伯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我知道,忠伯,别说话,省点力气。”王临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雾气往下淌,模糊了视线。怀里的半块青铜虎符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陇西李氏?徐世积?这具身体的原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雾霭深处,那几点幽绿的火光始终在前方不远不近地闪烁,像鬼火一样飘忽不定。王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瓦岗军的接应?还是赵虎布下的另一个陷阱?他想起崔雨薇白天的话“瓦岗军斥候已到黑松林”,也想起小三子的警告“赵虎的人在黑松林设了埋伏”,现在看来,两边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终于,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轮廓出现在前方——是那个依着山壁挖掘的废弃砖窑,窑口像张开的巨口,吞噬着周遭的光线和雾气。窑洞附近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连虫鸣都没有,安静得有些诡异。
王临停下脚步,将忠伯轻轻放在一棵粗壮的老松树下,用枯草略微遮掩——忠伯现在经不起折腾,必须先确保他的安全。他抽出从地窖里带出的横刀,刀身冰凉,带着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气息,握在手里却让他多了几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将腕上的红布条紧了紧,猫着腰,借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向窑洞口摸去。
距离窑洞还有十几步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侧前方的阴影里传来:“口令!”
王临心头一凛,猛地停下脚步——徐世积的人没告诉他口令!他脑子飞速转动,白天那个探子提到“陇西”“同宗”,或许可以用这个试试。
“陇西...故人。”王临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沉稳。
阴影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材精悍、脸上带着醒目刀疤的汉子走了出来,正是白天在镇上见过的瓦岗探子。他手里握着一把环首刀,警惕地打量着王临,目光扫过他的衣着和脸上的伤,显然在确认身份。
“王小郎君?就你一人?”刀疤脸的目光投向王临身后,显然在找其他人。
“还有一个老仆,受了重伤,在那边树下。”王临指了指忠伯的方向,同时握紧了刀柄,“李将军何在?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刀疤脸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开了路:“跟我来,将军在里面等你。”
窑洞内比外面更黑暗潮湿,弥漫着泥土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洞壁上有几处新挖的凹槽,里面插着松明火把,火苗跳跃着,将洞内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显得格外狰狞。
洞内站着七八个人,个个身材精悍,眼神锐利,身上带着战场磨砺出的煞气——他们或坐或立,手里都握着兵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来的王临,带着审视和警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是觉得这个“文弱书生”配不上将军的重视。
在众人簇拥下,一个身形不算高大,但气度沉稳的青年将领坐在一块大石上。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分明,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深邃明亮。他穿着半旧的皮甲,甲叶上沾着泥点,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没有刻意散发威势,却让整个窑洞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这就是未来的大唐名将,此刻的瓦岗军将领徐世积?
“王临?”青年将领开口,声音平和却有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洞内的细微声响。
“正是在下。”王临抱拳行礼,不卑不亢——不管对方是谁,气势上不能输,“敢问将军可是李积...徐将军?”
青年将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饶有兴味的光芒:“哦?你竟知我本名?看来,你并非寻常农户子弟。”他站起身,走到王临面前,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着他,“陇西李氏,哪一房?为何会流落在此地?”
王临心中念头急转——他根本不知道原主的身世!但此刻绝不能露怯。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半块冰冷的青铜虎符,双手呈上:“将军请看此物。身世之谜,或许与此有关。至于为何流落...家门不幸,遭逢变故,不提也罢。”
徐世积接过虎符,手指摩挲着断口处干涸的血迹,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仔细辨认着虎符上的铭文和纹路,半晌才缓缓抬头,看向王临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这是...右翊卫的调兵虎符?而且是专用于‘骁果营’的符节!你从何处得来?”
骁果营?王临心中剧震——那是隋炀帝杨广的亲军精锐,号称天下骁锐!这虎符怎么会出现在原主家中?还被忠伯贴身藏着?
“此乃家仆忠伯拼死守护之物。”王临指向洞外,“他如今重伤垂危,就在洞外树下。此符如何得来,或许只有他知晓。”
徐世积将虎符紧紧攥在手中,沉吟片刻,对刀疤脸道:“秦琼,带两个人,去把那位老仆抬进来,动作小心些,别碰他的伤口。”
秦琼?王临心头又是一跳——瓦岗五虎将之一的秦叔宝!他竟然就在眼前!
秦琼领命而去,脚步轻快,显然是个练家子。徐世积则示意王临坐下,语气缓和了些:“王小郎君,此符非同小可。右翊卫骁果营的虎符,出现在这小小的扶风县,背后必有惊天隐情。你可知,持有此符,意味着什么?”
王临摇头,坦诚道:“在下只知此物关乎重大,恐招致杀身之祸。今日赵虎爪牙逼债夺田,其背后的别驾赵元礼,似乎也在搜寻此物。”
“赵元礼?”徐世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带着不屑,“一个依附宇文述的跳梁小丑罢了。他找这虎符,恐怕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他主子宇文述!宇文阀一直想掌控禁军,尤其是骁果营这样的精锐,这虎符对他们来说,就是钥匙。”
王临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赵虎逼债夺田是假,搜寻这半块虎符才是真!忠伯拼死守护的,不仅是主家的最后一点念想,更是这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凭证!
这时,秦琼和两名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忠伯抬了进来,放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忠伯面色惨白,气息微弱,但看到王临安然无恙,又看到徐世积手中的虎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激动,又像是担忧。
“老伯,此符从何而来?”徐世积蹲下身,声音放缓,尽量让语气温和些。
忠伯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老爷...临终...托付...说...事关...关陇...大局...不可...落入...宇文...之手...”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溅在干草上,格外刺眼。
关陇大局!宇文阀!
王临和徐世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半块虎符,竟牵扯到了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与宇文阀(代表皇权及山东、江南势力)之间最高层的角力!
“老伯,你可知另外半块在何处?”徐世积追问,语气急切了些——若是能找到另一半虎符,或许能撬动宇文阀的根基。
忠伯艰难地摇头,目光却紧紧盯着王临,充满了担忧和嘱托,最终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
“忠伯!”王临心中一痛,急忙上前探他的鼻息。
徐世积也探了探忠伯的脉搏,眉头紧锁:“伤势太重,又奔波劳累,气血两亏。秦琼,取我们的金疮药和参片来,先吊着他的命,等出去了再找大夫。”
就在这时,窑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一个负责警戒的瓦岗军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急声道:“将军!不好了!外面来了大队官兵!打着‘赵’字旗号,还有...还有宇文阀的‘宇’字旗!他们把黑松林的出口都堵住了!”
窑洞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徐世积和王临,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宇文阀的人竟然亲自来了!
徐世积猛地站起身,眼中寒光四射:“宇文阀的人?来得真快!看来,这黑松林里,不止我们和赵元礼的人在找东西!”他看向王临,又看了看手中的半块虎符,沉声道:“王小郎君,看来你我今日,要并肩一战了。这半块虎符,是我们的催命符,也是我们的护身符!准备突围!”
王临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心脏狂跳——宇文阀的人亲自出动,目标直指这半块虎符!他和忠伯,还有徐世积这支瓦岗军小队,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窑洞外,密集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火光将浓雾映照得一片通红。赵虎那嚣张的嗓音穿透雾气,清晰地传来:“里面的瓦岗贼寇和王临小贼听着!速速交出朝廷钦犯和失窃的虎符!否则,老子放火烧了这破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浓雾弥漫的黑松林,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死亡陷阱。王临知道,真正的生死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