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曹署内的空气像凝了冰,连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都像是被冻住的金屑,落在积了薄尘的条案上。王临坐在案后,指腹摩挲着昨夜东仓区域的出入登记册——册子边缘磨得发毛,墨迹有的浓有的淡,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的旧笔。他身旁的仓曹王主事,手指死死捏着茶盏,指节泛白,茶水晃得满杯都是,却一口没动——毕竟东仓失火,烧的是军粮,在他的管辖地里出了这等事,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
王临的指尖划过册子上一行行名字,目光像淬了锋的刀。登记得粗疏得离谱:“寅时三刻,甲队士兵换防”“辰时,李吏巡查东仓”,全是些不痛不痒的常规记录。翻到伙房那一页,更是只有潦草一句“戌时送水一次”,连送水人的名字都没写。
“王主事,”王临抬眼,声音里没半分温度,“昨夜除了戌时这次送水,伙房的人就再没进过东仓区域?比如——送夜宵?或是有人说丢了东西,要进去寻?”
王主事眉头拧成个疙瘩,指尖在桌案上敲了半天,才摇头:“按军规,亥时之后,别说伙房的人,就是我这仓曹,没持将军手令也进不去仓储重地。至于丢东西……昨夜值守的士兵没报,吏员也没提,绝无此事。”他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侍立的吴书办,“吴明!登记是你做的,有没有漏记?”
吴明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躬身,声音发颤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回……回主事,回王安置使,小人……小人每次登记都核对三遍,按规矩来的,不敢有半分遗漏……昨夜伙房确实只……只戌时送过一次水……”他说这话时,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把青布长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王临看着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心里冷笑——撒谎都不会撒,这慌乱的样子,简直是把“有鬼”两个字写在脸上。他没再揪着登记册不放,话锋一转:“王主事,昨夜起火的那座仓廪,钥匙平时谁管?除了钥匙,还有别的路能进去吗?比如通风口,或是墙壁有没有破口?”
“钥匙归仓廪署的管仓吏管,一共两把。”王临的话让王主事也紧张起来,语速都快了些,“一把管仓吏随身带,另一把锁在署内铁柜里,要我和管仓吏两人同时签字才能取。至于其他入口……”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仓廪的墙是用夯土混着碎石砌的,厚得能挡箭矢,通风口也就巴掌大,还钉了松木木条,正常人钻不进去。除非……除非有人提前把木条撬松了。”
“提前破坏……”王临指尖在桌案上轻点,昨夜攀爬仓廪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当时他手抓着通风口的木条,那木条竟轻轻一晃就松了,指尖还蹭到了新鲜的木屑,绝非常年风吹日晒的旧痕!这绝不是巧合!“王主事,立刻派人去查!所有仓廪的通风口都要查,尤其是东仓那几座!”
“好!好!”王主事也意识到不对劲,霍然起身,对着门外喊:“来人!带两个队的士兵,去查东仓所有仓廪的通风口,有松动的立刻报来!”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铠甲上还沾着灰,脸上又兴奋又凝重。他扫了眼屋里的王主事和吴明,嘴唇动了动,却把话咽了回去。
“赵副队正,何事?”王临问。
“队正!我们在东仓旁边的杂物院里,找到了这个!”赵锋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躺着个巴掌大的青铜火镰,镰刃上还沾着点黑灰,旁边是半截烧焦的布条,一凑近,呛人的火油味直钻鼻腔,混着焦糊的纤维味,让人瞬间想起昨夜东仓冲天的火光。
那火镰样式普通,可镰柄上刻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只蜷着的兔子,却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这是……火镰?还有火油味!”王主事凑过去一看,脸色“唰”地白了,手都开始抖,“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在杂物院?”
“藏在杂物院那个破水缸底下!”赵锋声音洪亮,“水缸里积了半缸泥,我们把泥挖开才找着,藏得严实着呢!”
王临拿起火镰,指尖擦过镰柄上的印记,目光突然锁定在吴明身上——刚才还只是脸色发白的吴明,此刻脸已经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看那火镰。
“吴书办,”王临的声音冷得像冰,“这火镰,你看着眼熟吗?”
“咚!”吴明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王……王安置使……小人……小人没见过这东西……这不关小人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王临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像刀子似的扎在吴明身上,“昨夜丑时三刻,伙房的驼背老李,是不是你放进东仓区域的?!你登记册上为什么没记?!侯三昨夜去杂物院,是不是跟你接头?!这火镰,是不是你给他的?!”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吴明心上。他瘫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小人……小人是被逼的……他们说……说我不照做,就杀我老婆孩子……”
“是谁逼你?!”王临往前一步,厉声喝问。
“是……是……”吴明眼神惊恐地看向门外,嘴唇哆嗦着,刚要说出名字——
突然!一道冷得像冬夜霜雪的寒光,从门外射了进来,直取吴明后心!
“小心!”王临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推开旁边还没回过神的王主事,同时一脚踹在吴明肩膀上!
“噗嗤!”弩箭擦着吴明的肩膀飞过,深深钉进他面前的青砖里,箭尾还在嗡嗡发抖。那箭身泛着若有若无的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只要再偏半寸,吴明就没命了!
“有刺客!”赵锋怒吼一声,拔出腰刀就冲出门外,铠甲碰撞的叮当声在走廊里回荡。可门外空荡荡的,只有寒风卷着枯叶刮过,发出呜呜的响,刺客早就没了踪影。
王临看着地上那支毒箭,又看了看吴明——这家伙已经吓傻了,裤脚渗出湿痕,顺着青砖缝往下淌,空气中多了股刺鼻的尿臊味。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对方下手这么狠,显然是要杀人灭口!吴明就是个小喽啰,他背后肯定还有大鱼!
“把他绑起来!关到后院柴房,派两个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王临对赵锋下令,又转向惊魂未定的王主事,“王主事,立刻封锁仓廪署!所有出入口都派人守着,搜查所有可疑人员,尤其是那个驼背火头军——老李!”
一时间,仓曹署里鸡飞狗跳。士兵们的吼声、铠甲的碰撞声、脚步踏过青砖的咚咚声,把原本死寂的院子搅得翻了天。可搜了整整一个时辰,那个驼背老李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伙房的杂役说,昨夜起火后就没见过他;值守的士兵也说,没看到有人从正门出去。
线索好像断了。唯一的活口吴明,被吓得语无伦次,只反复说逼他的是个“蒙面人”,每次都在深夜摸到他家,用刀架在他儿子脖子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只负责在登记时做手脚,放驼背老李进东仓,再把记录抹掉;侯三去杂物院,是驼背老李让的,说要取个“东西”,让吴明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扔,没想到会被搜出来。
虽然没抓到驼背老李,但吴明的供词、那把火镰,还有那支毒箭,已经把纵火案的脉络拼得差不多了:宇文阀的内应(十有八九是驼背老李),用吴明的家人威胁他,利用他的职务之便潜入东仓,先撬松了通风口的木条,又提前放了火油和干草。昨夜他本来想偷偷纵火,却被王临意外撞见,情急之下点燃了引火物,还顶死了仓门,想让火势烧得更旺。事后他让侯三去取火镰,想销毁证据,结果被赵锋找到了;幕后之人见吴明暴露,立刻派刺客来灭口。
“好一个连环计!”徐世积听完王临的汇报,一拳砸在桌案上,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若不是你机警,昨夜东仓的粮恐怕要烧个精光!这宇文阀,真是无孔不入,连黎阳仓都敢掺手!”他脸色铁青,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
“将军,驼背老李虽然跑了,但侯三还在我们手里,吴明也是人证。”王临抱拳道,“卑职请求提审侯三,说不定能挖出更多线索!”
“准!”徐世积毫不犹豫,“这事交给你全权负责,军法司的人听你调遣!务必把所有内鬼都挖出来!本将军倒要看看,这黎阳仓里,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有了徐世积的话,王临没了顾忌,立刻去了军法司的羁押房。侯三被关在铁牢里,见王临进来,头埋得快贴到胸口,手指抠着地面的砖缝,一副抵赖到底的样子。
“大人,我真不知道什么纵火案!”侯三声音含糊,“就是驼背老李给了我五十文钱,让我去杂物院拿个布包,我哪知道里面是火镰啊!”
王临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让士兵把那支淬毒的弩箭和吴明的供词扔到他面前。弩箭撞在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幽蓝的光晃得侯三眼睛直抽。
“侯三,”王临的声音冷得像冰,“协助外敌纵火烧粮,按军规,是凌迟处死,还要诛连家人。”他顿了顿,看着侯三瞬间发白的脸,继续说,“吴明已经招了,驼背老李是宇文阀的奸细。你现在说出来,说出幕后指使,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或许还能戴罪立功,留个全尸。否则……”他拿起那支毒箭,在侯三眼前晃了晃,“杀你灭口的人,现在说不定就在外面。你猜,他们是先杀你,还是先去城外破庙,杀你那卧病在床的老娘?”
“老娘!”侯三身子猛地一僵,头刷地抬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王临早从流民登记册上看到他老娘住在城外破庙,又从伙房杂役嘴里听过他每月都偷偷送米过去,这软肋,一抓一个准。
“我说!我都说!”侯三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是驼背老李逼我的!他说他是……是独孤将军的人!让我听他的吩咐,不然就把我娘拖出去喂狗……”
“独孤将军?”王临心脏猛地一沉,手指攥紧了桌案边缘,指节泛白,“哪个独孤将军?”
“我……我不知道名字!”侯三哭着摇头,“就听驼背老李说,是从关陇来的大人物,在魏公(李密)面前特别有面子,这次来黎阳仓,是来督查的……”
关陇?独孤?督查?
王临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独孤凤!那个三天前刚到黎阳仓,穿着银甲、自称李密心腹的女将军!
难道……幕后黑手是她?宇文阀的内应,竟然是李密的人?
一股寒意从王临脚底直窜头顶,比昨夜东仓的寒风还冷。如果独孤凤真的有问题,那黎阳仓的局面,比他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凶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