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寒风在试验棚外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卷起雪沫抽打着钢铁墙壁，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然而棚内，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停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空般的寂静。雅万前线那声跨越赤道的狂吼——“385公里！全线贯通！成功！！！”——如同投入这寂静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般的声浪！
“轰——！！！”
短暂的呆滞后，压抑到极致的中方技术人员彻底爆发了！狂喜的呐喊、失控的泪水、不顾一切地拥抱、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试验台！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试验棚的顶盖！李卫国猛地从地上弹起，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向空气，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吼叫，浑浊的泪水在冻得通红的脸上肆意横流！苏晴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抽动，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依旧亮着稳定通信信号的键盘上。
伊万·彼得洛维奇魁梧的身躯僵立在原地，那双冻湖般的蓝眼睛死死盯着免提电话的方向，又猛地转向身边那个在巨大喜悦冲击下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周远。他的络腮胡剧烈地抖动着，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一种被时代洪流冲刷的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悸动。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只刚刚拍过周远肩膀的大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监控室里，俄方代表们早已全部起立。隔着玻璃，能看到他们激烈地讨论着，有人用力挥舞着手臂，有人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有人则一脸凝重地快速记录着什么。这来自世界两端、冰火两重天的胜利交响，其震撼力远超任何一份技术报告。
周远被助手紧紧搀扶着，身体因腹内那如同冰锥绞动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无法抑制地颤抖。雅万的捷报如同滚烫的岩浆注入冰冷的血管，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灼热。他试图挺直脊背，想对电话那头说些什么，想对眼前狂欢的团队说些什么，想对身边这位俄国总工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块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前的光影开始剧烈地旋转、晃动，试验棚顶刺目的灯光、同事们狂喜变形的脸、伊万凝重的络腮胡、监控室玻璃后的模糊人影…都如同破碎的万花筒般搅在一起。
“周总！周总您怎么样？”助手惊恐地发现周远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了自己身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药…口袋…”周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似乎看到李卫国那张布满泪痕和风霜的脸焦急地挤了过来，耳边最后残留的，是雅万电话里持续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欢呼声浪，以及棚内那山呼海啸般的胜利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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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沉浮。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单调的仪器滴答声，还有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绞痛，将他一点点从混沌中拽回现实。
周远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窗外是莫斯科冬日铅灰色的天空。他正躺在克里姆林宫医院一间设施先进却异常安静的单人病房里。
“醒了！周总醒了！”一个带着浓重惊喜的年轻声音响起，是助手小陈。他几乎是扑到床边，眼圈红肿，显然熬了很久。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出现在视野里——是总公司紧急派来的副总工老吴，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宽慰：“老周！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莫斯科最好的心内科和消化科专家联合会诊过了，胃溃疡急性发作伴随应激性心肌缺血，万幸送来得及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远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腹部的绞痛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减弱，变成一种沉重的、持续不断的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
“水…”他艰难地吐出第一个字。
小陈立刻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湿温水，轻轻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清明。
“莫喀…试验…”周远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但眼神却瞬间恢复了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盯着老吴。
“成了！彻底成了！”老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你晕倒后，俄方技术委员会当场就签字确认了！所有测试数据无可挑剔！‘冰肤’在300公里极寒宽轨下的表现，征服了他们！伊万那老毛子…”老吴顿了一下，似乎觉得称呼不妥，但语气里的兴奋掩不住，“伊万总工亲自在报告上签的字！莫喀高铁项目，技术障碍扫清！就等着走最后的商务流程了！”
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周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眼中的锐光并未消失：“雅万…385…是真的？”他需要再次确认那如同梦境般的捷报。
“千真万确！”小陈抢着回答，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正式运营前的最高测试速度！385公里！比设计目标还高了5公里！印尼交通部长亲自在驾驶室见证的！苏晴姐他们的列控系统稳如泰山！现在雅万全线都沸腾了！新闻铺天盖地！”
周远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味涌入肺腑。莫喀的坚冰，雅万的热土。极寒与赤道。宽轨的驯服，速度的巅峰。这两声跨越万里的钢铁脉动，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战利品，也是支撑他此刻躺在这里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支柱。然而，身体的警报如此尖锐，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这里…不是溃疡…”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是…定时炸弹。该拆了。”
老吴和小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痛惜。他们都知道周远长年累月的超负荷工作，胃病是老毛病，但“定时炸弹”这个词，像冰水一样浇灭了胜利的余温。
“老周…”老吴的声音艰涩，“专家说需要详细检查…”
“回国。”周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交代后事的平静，“告诉总公司，莫喀后续技术对接，老吴你全权负责。雅万运营保障，苏晴挑大梁。李卫国…让他带好徒弟，钢轨的‘哭声’，得有人继续听。”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目光扫过病房里两个最亲近的下属和战友：“我的病，严格保密。对外，只说积劳成疾，需要静养。项目…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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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总公司大楼顶层的小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窗外冬日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室内的寒意。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总公司几位核心高层，还有特意赶回来的副总工老吴。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是周远在莫斯科医院签署的病情告知书和转院治疗的申请报告复印件。最刺目的，是那份初步胃镜检查报告结论上的几个字——“**胃体贲门部巨大溃疡性占位，性质待查（cA？）**”。
“cA”那两个字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
“老周的意思…很明确。”主管技术的赵副总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他要求立刻回国手术，并严格封锁消息。莫喀和雅万，都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不能有任何动摇军心的因素。”他揉了揉发红的眼角，“他连后续工作交接都安排好了…老吴接莫喀，苏晴顶雅万…”
“胡闹！”主管人事的孙书记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项目！周远同志是我们高铁技术的擎天柱！他的命比天还大！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国内不行就国外！立刻安排专机接回来！立刻！”
“老孙，冷静点。”赵副总按住他激动的手臂，眼神同样痛苦，“老周的脾气你我都清楚。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因为他的病，让莫喀的谈判横生枝节，让雅万的庆典蒙上阴影。他是在用最后清醒的意志，护着这两条刚刚搏杀出来的钢铁动脉啊！”
“那…那就这么瞒着？”另一位高层声音发颤，“万一…我是说万一…怎么向全系统交代？怎么向国家交代？”
“瞒不住也得瞒！”老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哑，“周总在倒下前最后一刻，都在想着封锁消息！现在雅万全线沉浸在破纪录的狂欢里！印尼总统的贺电还在路上！莫喀那边，伊万刚刚在技术认可书上签了字，商务谈判下周就要进入实质阶段！这个时候，如果传出总工程师倒下的消息…”他深吸一口气，没有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会议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光洁的会议桌上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每个人都在权衡，在挣扎，在巨大的悲痛与冰冷的现实之间寻找那个几乎不存在的平衡点。
最终，赵副总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拿起笔，在周远的转院申请报告上，缓慢而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周远同志的意见办。”他的声音干涩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最高级别保密。立刻安排专机，接周总回国。联系协和医院，启动最高级别绿色通道，成立顶尖专家医疗组。病情…仅限于在座各位知晓。对外统一口径：周远同志因长期超负荷工作，引发严重胃溃疡及心肌劳损，需立即回国接受系统治疗和静养。”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眼神锐利如刀：“记住！管好自己的嘴！莫喀和雅万两条线，必须稳如泰山！这是命令！也是对周远同志最大的…支持！”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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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医院国际医疗部，顶层VIp病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京城略显萧瑟的街景。室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鲜花混合的气息，安静得只剩下精密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而低微的滴答声。
周远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仅仅几天，他的脸颊似乎又凹陷了几分，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如同寒潭，映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腹部的剧痛在强力镇痛泵的作用下变得遥远而麻木，但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虚弱感，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床头柜上，放着一份最新的胃镜活检病理报告，封面是刺目的红色“加急”印章。他还没有拆开。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总公司赵副总在老吴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刻意调整过的、强作镇定的神情，但眼底深处的忧虑和红血丝却无法完全掩饰。
“老周，感觉怎么样？”赵副总走到床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周远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回应。他的目光落在赵副总手中拿着的一个厚厚的、包装精美的文件夹上。
“两个好消息，”赵副总将文件夹轻轻放在周远手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振奋，“第一个，莫喀高铁项目！昨天下午，在莫斯科，我方代表团与俄铁正式签署了项目技术落地与联合实施框架协议！所有核心标准，全部采用我方方案！伊万·彼得洛维奇总工在签字仪式后，托人给你带了个东西。”他打开文件夹，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
周远的目光落在盒子上。赵副总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勋章，没有证书。只有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金属零件——一枚经过特殊切割处理的LmA型车轮踏面轮廓的金属截面！截面被打磨得光滑锃亮，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钢铁光泽。在轮廓边缘那细微的弧度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灰黑色涂层，正是“冰肤”！
“伊万说，”赵副总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这是从你们在西伯利亚完成300公里极限测试的那对车轮上，切割下来的。他说，这是‘冰原之舞’的纪念。钢铁的筋骨，中国的魂。他…心服口服。”
周远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截面。指尖划过LmA踏面那熟悉的弧线，触碰到那层温润而富有弹性的“冰肤”。西伯利亚的风雪、试验棚的轰鸣、碎裂的“饼干”、伊万那复杂的眼神、最后那沉甸甸的一拍…所有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他紧紧攥住了这枚小小的钢铁信物，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气，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力量。
“第二个好消息，”赵副总的声音更加振奋，他拿起文件夹，翻到后面，是一张放大的、充满热带风情的彩色照片，“雅万高铁！今天上午，印尼雅加达，全线正式开通运营仪式！印尼总统、咱们的驻印尼大使，共同为第一列运营列车剪彩！看！”
照片上，崭新的“复兴号”动车组如同银色的巨龙，静卧在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站台上。车身上悬挂着巨大的红白印尼国旗和中印尼两国国旗交织的彩带。站台上人山人海，彩旗招展，无数张洋溢着喜悦和期待的笑脸。印尼总统正对着镜头挥手致意，身后是苏晴！她穿着笔挺的铁路制服，戴着安全帽，站在剪彩队伍显眼的位置，脸上带着自信而沉稳的微笑，眼神明亮，正专注地与身旁的印尼技术人员交流着什么。那个曾经在深夜发现频点互斥、在风雪中守护通信信号的年轻女工程师，此刻俨然成为了独当一面的技术中坚！
“苏晴现在是雅万高铁运营技术总负责人了，”老吴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充满自豪，“剪彩后第一列载客运营列车，就是由她亲自在调度中心指挥发车的！全程运行平稳，准点到达！印尼媒体都炸锅了，称这是‘穿行在热带雨林中的中国速度’！”
周远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照片上苏晴的脸上，停留在那列蓄势待发的银色列车上。雅万湿热的海风、密集的雨林、复杂的岩土地质…385公里时速的狂飙…所有的艰难险阻，此刻都化作了照片上这激动人心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那列车启动时的风笛长鸣，听到了万隆站台上旅客的欢呼，听到了钢铁巨龙在赤道阳光下奔腾的脉搏。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终于浮现在周远苍白而疲惫的嘴角。那笑容很淡，很短暂，却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弱阳光，带着一种深沉的慰藉和释然。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去碰那份等待他开启的、决定命运的病理报告，而是指向了床头柜上他自己的平板电脑。
“打开…兰新线…百里风区的…实时监控…”他的声音微弱而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老吴立刻会意，迅速拿起平板，熟练地输入权限，调出了兰新高铁百里风区核心区段K1357的实时运行监控界面。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线路状态。代表安装了“冰肤”的列车正以稳定的280公里时速通过该区段。下方的数据流实时刷新：
【车体横向加速度：0.08g (安全阈值：＜0.15g)】
【轮轨横向力：波动平稳，峰值远低于预警值】
【轨道波磨发展速率监测：近七日增长0.01mm，显着低于历史同期】
【环境温度：-28c】
平稳的绿色数据，无声地宣告着那片曾经“哭泣”的风区咽喉，已被彻底征服！
周远的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那平稳跳动的数字上，仿佛在聆听一曲无声的、却无比雄浑的钢铁交响。莫喀的冰霜，雅万的热浪，兰新的风吼…三条钢铁动脉的脉搏，跨越万里山河，在此刻，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在他的掌心下，以最稳定、最强劲的节奏，同频共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攥着那枚西伯利亚钢铁信物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放在薄被外的手，无意识地、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叩击着床沿。
嗒…嗒…嗒…
那微弱的叩击声，仿佛与屏幕上平稳跳动的数据流，与万里之外三条钢铁巨龙奔腾的轰鸣，达成了某种跨越时空的、永恒的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