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工，3号塔的阻尼器数据异常！对讲机里传来林涛急促的声音。
周远放下手中的设计图，快步走向监控屏幕。今天是动态适应系统全面安装后的第一次负载测试，整个项目团队都绷紧了神经。远处，近百米高的输电塔在高原强风中微微摆动，像一株巨大的钢铁植物。
显示什么异常？周远按下通话键。
东北侧节点的应变值超出预期15%，但未触发自动调节。林涛的声音夹杂着风声，王队长担心长期累积会影响结构安全。
周远调出实时监测数据，眉头渐渐紧锁。确实，节点的应力分布与模拟结果有偏差。他抓过安全帽：我过去看看。
刚走出临时指挥部，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十月的可可西里边缘已经寒意逼人，周远下意识地裹紧了冲锋衣——那件卓玛说他穿着像笨拙的登山客的橙色冲锋衣。她已经离开两周了，按照计划，现在应该正在可可西里腹地追踪藏羚羊的迁徙路线。
3号塔下，王铁军正和几个技术员围着节点基座争论不休。看到周远，老工程师挥手示意：周工，这玩意儿是不是太了？风大点就晃，看着心里发毛。
周远蹲下身检查阻尼器：不是太软，是某个方向的刚度设置需要微调。他掏出平板电脑，调出调节界面，看，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参数改变各向异性的响应曲线...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突然，一条短信通知弹出在屏幕顶端。发件人一栏赫然写着，但内容只有一串杂乱的字码：
E102.43 N35.12 危 盗猎 伤 急需
周远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这明显是一条紧急情况下仓促发出的求救信息，坐标显示的位置深入可可西里无人区，距离项目区近两百公里。
周工？参数怎么改？林涛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周远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先...先按原计划完成测试。王队长，东北节点需要增加10%的轴向刚度，代码是dAS-3A-114。
他机械地下达着指令，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卓玛遇到了盗猎者？受伤程度如何？队伍其他人是否安全？可可西里无人区没有信号覆盖，这条信息可能是她找到某个制高点勉强发出的，现在或许已经...
周工，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高原反应又犯了？王铁军关切地问。
周远摇摇头：我没事。继续测试，我去指挥部拿些资料。
一回到指挥部，周远立刻锁上门，展开可可西里的卫星地图。卓玛提供的坐标位于一片荒芜的湖盆区，距离最近的保护站也有八十公里。以现在的天气条件，直升机无法进入，而陆路至少需要两天。
他抓起电话打给当地森林公安，却被告知最近可可西里天气恶劣，所有巡逻队都已撤回，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组织救援。
三天？卓玛等不了三天！
周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目光落在墙上的工程进度表上。明天是系统全面验收的日子，张明将带领总公司专家组前来审核。作为技术负责人，他的缺席将直接影响项目评价。
一边是职业生涯的关键时刻，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卓玛。
周远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卓玛临行前在天镜台的侧脸，朝阳为她镀上金边的轮廓。她曾说过，每次出发前都会去那里，提醒自己为何而前行。
而现在，她可能正躺在无人区的某个角落，流血、寒冷、等待救援...
周远猛地站起身，从柜子里拽出登山包，开始疯狂地往里塞装备：卫星电话、急救包、高能食品、氧气瓶...然后他停顿了一下，拿起办公桌上那块卓玛送给他的呼吸石，紧紧攥在手心。
十分钟后，周远站在张明的临时办公室外，深吸一口气，敲门。
进来。
张明正在审阅明天的验收流程，抬头看到周远背着登山包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是什么情况？
卓玛在可可西里遇险，我需要去救她。周远直接说道，明天的验收，林涛可以负责技术讲解，所有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张明的表情从惊讶变为严肃：你知道明天有多重要吧？总公司副总裁亲自带队，动态适应系统的专利评估，明年预算审批...
我知道。周远的声音很平静，但卓玛可能等不到明天。
两人对视良久，张明最终叹了口气：需要什么支援？
一辆加满油的越野车，两天的补给。周远没想到张明这么快就妥协，另外...如果后天这个时候我还没联系你，请通知保护区展开搜救。
张明拿起电话：我让后勤准备车。你一个人去太危险，带上王铁军或者林涛...
不，项目更需要他们。周远摇头，我一个人行动更快。
黄昏时分，周远驾驶着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驶离营地。副驾上摊开着可可西里的地形图和卓玛之前发给他的考察路线。按照计划，她的队伍应该在三天前到达那个坐标点附近进行观测。
车载电台突然响起林涛的声音：周工，测试完成了，调整后的参数效果很好！你...你真的要去可可西里？
资料都在我桌上的蓝色文件夹里。周远没有正面回答，验收时如果问到地震响应模拟，强调我们增加了动态反馈的频次。
明白。但是周工...
还有，如果专家组质疑节点刚度，告诉他们这是为了预留未来升级空间。周远继续交代，系统日志每天自动备份到云端，王队长知道怎么访问。
林涛沉默了一会儿：你一定要回来，周工。我们都...等着你。
周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关掉了电台。前方的路越来越荒凉，夕阳将大地染成血色。导航显示，再有三十公里就将进入真正的无人区，那里没有路，只有茫茫荒野和隐藏其中的无数危险。
夜幕降临时，周远停在一处背风的小丘后过夜。车外温度已降至零下十五度，狂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像无形的巨兽在咆哮。他啃了几口干粮，尝试用卫星电话联系卓玛，但只有无尽的忙音回应。
睡意朦胧中，周远梦见了德国那个雪崩后的小镇。梦中，他徒手挖掘着积雪，却怎么也挖不到被埋的人。突然，雪下伸出一只手，腕上戴着卓玛那串绿松石手链...
他猛地惊醒，额头布满冷汗。车窗外，可可西里的星空无比清晰，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卓玛曾说过，藏族人相信星星是逝去牧人的眼睛，守护着草原上的生灵。
坚持住，卓玛，我来了。周远对着星空低语，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到远方的她那里。
第二天黎明，周远继续前行。随着深入无人区，地形变得越来越复杂。干涸的河床、松软的盐沼、陡峭的冰碛垄...有几次他不得不下车探路，刺骨的寒风几乎瞬间带走体表所有热量。
下午三点左右，周远终于接近了坐标点。这是一片开阔的湖盆区，冬季的寒风毫无阻挡地横扫而过。他架起望远镜，仔细搜索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形起伏。
突然，镜筒中闪过一道反光。周远调整焦距，看到约一公里外的山脊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烁。他立刻驱车靠近，心跳如擂鼓。
随着距离缩短，那反光物渐渐清晰——是一辆翻倒的越野车，车顶的太阳能板在风中摇晃。车身上布满了弹孔，周围散落着各种装备和...血迹。
周远猛踩刹车，抓起急救包和卫星电话就冲了过去。
卓玛！卓玛！
没有回应。翻倒的车厢里一片狼藉，食品、药品、仪器散落一地，但没有尸体。周远注意到几处血迹已经干涸，至少是一天前的事了。
他仔细搜索着车内，突然在后座下发现了一部损坏的卫星电话——卓玛的！电话旁还有一张沾血的地图，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箭头，指向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湖。
周远立刻回到车上，向那个湖泊驶去。随着距离缩短，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如果盗猎者带走了卓玛和她的队员...如果他们已经...不，不能往坏处想。
湖泊不大，周围是低矮的丘陵。周远停在一个制高点，再次用望远镜搜索。起初，除了几只野牦牛外什么都没发现。就在他准备换个位置时，镜筒中突然捕捉到湖边一处岩缝中有衣物闪动。
周远几乎是从山坡上滑下去的。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岩缝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几乎停跳——卓玛蜷缩在岩缝深处，脸色惨白，左腿的裤管被血浸透，已经结冰。她身边还躺着两名队员，一个昏迷不醒，另一个正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周远挥手。
卓玛！周远冲进岩缝，跪在她身边。她的皮肤冰冷得吓人，但颈动脉还有微弱的跳动。
周...远？卓玛微微睁开眼，声音细如蚊蚋，真的是你...还是我...出现幻觉了...
是我，真的是我。周远急忙脱下羽绒服裹住她，同时检查伤势。左腿有一处枪伤，虽然用撕碎的衣物简单包扎过，但仍在缓慢出血。
盗猎者...追藏羚羊...我们拍摄证据...卓玛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开枪...其他人...逃散了...
别说话，保存体力。周远迅速给她注射了随身携带的急救针剂，然后处理伤口，能喝点水吗？
卓玛虚弱地点点头。周远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温水，然后转向另外两名伤员。情况最糟的是那个昏迷的男子，头部受到重击，已经出现轻度脑水肿症状。另一名女子主要是脱水和冻伤。
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周远检查了卫星电话，幸运的是还有信号，盗猎者可能还会回来。
车...坏了...卓玛挣扎着说。
我有车，但停在两公里外。周远估算了一下，我得一个个把你们背过去。
他先带走了昏迷的男子，这是最艰难的一段。高原缺氧环境下背负一个成年人行走两公里，每走一步都是折磨。当他终于将伤员安置在车后座上时，肺部火烧般疼痛，视线边缘已经开始发黑。
第二个是那名女子，她至少还能稍微配合，减轻了周远的一些负担。但两趟往返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
最后一趟是卓玛。当周远回到岩缝时，发现她已经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
坚持住，卓玛，别睡...周远轻轻拍打她的脸，然后将她小心地背起。卓玛比他想像的还要轻，但在高原上，这仍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了不到五百米，周远的步伐就开始踉跄。汗水浸透内衣，又在寒风中迅速结冰，像一层冰冷的铠甲贴在身上。呼吸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刀子在肺部刮擦。
放...下我...卓玛在他耳边微弱地说。
不可能。周远咬着牙继续前进，记得你说过...藏族人从不放弃同伴...
又坚持了三百米，周远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只知道绝不能停下。一步，又一步...
突然，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周远勉强抬头，看到一辆越野车正朝他们驶来，车顶上闪烁着警灯。
这里！救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然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但仍小心地护着背上的卓玛。
越野车急刹在他们身边，几名身穿制服的保护区巡护员跳下车。
是科考队的幸存者！快，医疗包！
当巡护员将卓玛从他背上接过时，周远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雪地上。他模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这家伙疯了吗？一个人深入无人区...要不是我们收到卫星定位...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当周远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的被褥和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他慢慢睁开眼，看到张明正坐在床边看文件。
张...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张明抬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醒了？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三十六个小时！肺水肿加严重冻伤，医生说再晚送来几小时，你可能就永远留在可可西里了。
周远试图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倒：卓玛...其他人...
都活着。张明倒了杯水递给他，卓玛的腿伤需要进一步手术，但无生命危险。其他两名队员也已经脱离危险。
周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病房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可可西里破获重大盗猎团伙，缴获藏羚羊皮数百张...根据科考队提供的证据...
验收...怎么样？周远突然想起自己抛下的重任。
出乎意料，张明笑了：出奇地好。林涛那小子表现惊人，把动态适应系统讲得头头是道。副总裁特别表扬了我们的技术创新能力，预算全批了。
周远难以置信：真的？
骗你干什么。张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看，专利预审已经通过了。哦对了，他又掏出一个信封，德国施密特教授寄来的，说是记忆合金的最新研究资料，让你尽快看看。
周远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打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卓玛曾经戴过的绿松石般纯净美丽。
在想什么？张明问。
我在想...工程与自然的关系。周远轻声说，我们总想用技术征服自然，但或许真正的智慧是像藏羚羊一样，学会如何与自然共舞。
张明挑眉：这不像你说的话。
因为有人教会了我。周远微笑着看向窗外的雪山，等卓玛能走动了，我要带她去看看建成的天脊线。没有她，就不会有这个系统。
张明了然地点头：我先回项目部了。王铁军他们天天来电话问你的情况。走到门口，他回头补充道：对了，副总裁说要给你颁个特别奖，表彰你的...呃... 人道主义精神
周远摇头笑了。奖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既没有放弃项目，也没有放弃卓玛。在可可西里的生死考验中，他找到了作为工程师也作为人的平衡点。
窗外，一只鹰翱翔在雪山之上，翅膀在风中稳稳伸展。周远想起卓玛曾说过，藏族人视鹰为天地的信使，连接着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此刻，他感到自己就像那只鹰，终于找到了翱翔的正确姿态——不是对抗风，而是借助风力；不是征服高峰，而是与之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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