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的生活是由精确的刻度尺规划出来的。
早晨七点整起床，七点二十出门，七点五十抵达市立图书馆，八点整换上白手套，走进古籍修复室。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完美复制品，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差错。
他喜欢这样。
然而今天，当他下午三点照例进行库房巡视时，那把无形的刻度尺第一次出现了偏差。
“林老师，哲学区b排书架好像有点问题。”实习生小赵挠着头，一脸困惑，“刚才有读者说找不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可我查了系统，明明就在架上。”
林墨面无表情地点头，跟着实习生走向哲学区。这样的问题并不罕见——书籍被放错位置、读者看错索书号、或者系统录入错误。都是可以归类的错误。
直到他站在b排书架前。
图书馆采用标准的十进制分类法，每一个书架十节，哲学类书籍整齐地排列在b排1至10节书架上。这是林墨每天都会经过数次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准确说出每一节摆放着什么书。
可现在，那里多出了一节。
在第十节和墙壁之间，凭空多出了一节深色木材的书架，与图书馆其他书架的样式一致，却更显古朴。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
“你看。”小赵指着那节多出来的书架，声音有些发颤，“刚才还没有的，对吧？是我记错了吗？”
林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锁定在那节书架的金属标识牌上——一个简单的“b-13”，没有任何其他说明。
“你去忙吧，这里我来处理。”林墨的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实习生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书架间渐行渐远。
林墨独自站在b-13书架前，一种久违的感觉在胸腔内苏醒——不是恐惧，而是好奇。那种只有在修复一本千年古卷、试图破解前人留下的谜题时才会有的好奇。
他走近细看。书架上的书籍排列得异常整齐，书脊的颜色深浅一致，像是同一批印刷出来的。更奇怪的是，所有的书都没有书名，书脊上全是空白。
只有最外层的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与众不同。
它斜放在那里，像是刚刚被人翻阅过。深黑色的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烫金的复杂图案——一个螺旋状的迷宫，中心有一只半闭的眼睛。
林墨伸手，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时，停顿了一秒。
图书馆的灯光在这一瞬间轻微地闪烁了一下，远处传来管理员推着还书车的声音，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太正常了。
他的手指终于落在了书封上。皮质封面触感冰凉，仿佛刚从寒冷的室外取回。他轻轻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张上只有一行工整的印刷字：
“读者守则：本书店内的所有规则都必须被严格遵守。”
书店？
林墨抬眼环顾四周。这里明明是市立图书馆，何来的书店？
他继续翻阅，第二页开始罗列着一条条看似荒谬的规定：
“一、店内必须保持安静，任何情况不得发出高于45分贝的声音；
二、阅读区内不得携带任何液体；
三、不要相信时钟显示的时间；
四、若有工作人员穿着红色制服，请不要与他对话；
五、本书店共十二个区域，若发现第十三个区域，请立即闭眼直至计数到一百；
六、......”
规则的条目繁多，林墨一页页翻过去，眉头越皱越紧。这些规定读起来像是一出荒诞剧的剧本，毫无逻辑可言。
直到他翻到小册子的最后一页，那里用醒目的红色字体印着：
“恭喜您已成为本店的尊贵读者。规则已生效，祝您阅读愉快。”
就在他读完这行字的瞬间，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
图书馆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远方的管理员推车声戛然而止，原本从窗外透进来的午后阳光被一种奇怪的灰白色光线取代。书架之间的通道变得幽深而扭曲，仿佛延伸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最令人不安的是寂静——那种连空调运转声、远处交谈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不见的绝对寂静。
林墨猛地回头，来时的那条通道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书架。他熟悉了五年的图书馆，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按任何键都没有反应。
规则第一条：店内必须保持安静。
林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见。这种绝对的静默压迫着鼓膜，让人产生一种诡异的眩晕感。
他尝试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地毯柔软得反常，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移动的红色。
在约二十米外的两个书架之间，一个穿着鲜红色制服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规则的第四条瞬间跃入脑海：“若有工作人员穿着红色制服，请不要与他对话。”
那个身影没有移动，只是面向着林墨的方向。林墨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那部分脸庞似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
他迅速移开视线，牢记规则的警告。
当林墨再次用余光瞥向那个方向时，红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一阵寒意顺着他的脊柱爬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处在某种超乎理解的情境中。那些看似荒诞的规则，可能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指南。
林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找到出路，回到熟悉的世界。而第一步，就是遵循那些规则，观察，记录，分析——就像他对待那些破损的古籍一样，耐心地寻找其中的规律和破绽。
他将那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小心地塞进外套内侧口袋，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书架上的书依然没有书名，但当他仔细查看时，发现每本书的书脊上都印着一个小小的数字编码。这些编码看似随机，但林墨敏锐地察觉到它们可能遵循着某种模式。
b-13-7-2-9...
这串数字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种液体滴落的声音——清晰、规律，在不远处回荡。
“阅读区内不得携带任何液体。”
规则的第二条闪过脑海。林墨循声望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一排书架的地面上，正在积聚一滩深色的液体。
那液体似乎是从书架上滴落下来的，一滴，又一滴，在绝对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异常刺耳。
林墨犹豫了。他应该远离这处违规的区域，还是前去查看？
在他做出决定之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滩液体开始自己移动，像是有生命一般，沿着地板的纹路，缓缓向他所在的方向蔓延。
林墨后退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书架。
一本厚厚的书籍从架上掉落，重重地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45分贝的寂静界限下，这一声响如同惊雷。
几乎在同一时刻，整个空间的气氛变了。远处，传来了缓慢而规律的脚步声，正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林墨屏住呼吸，迅速捡起那本掉落的书，将它塞回书架。然后，他闪身躲进了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像是湿漉漉的物体被拖拽的声音。
林墨紧紧贴着书架，感受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从书架间的缝隙向外窥视，看到了那个正在接近的东西——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形，穿着深色的制服，但它的脸部没有任何特征，就像一张空白的画布。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它手中拖着一把巨大的、生锈的剪刀，剪刀的刃口沾满了某种暗色的粘液。
这个无面的生物在液体滴落的地方停下，缓缓转向林墨躲藏的方向，仿佛能透过层层书架，直接看到他。
林墨猛地收回视线，背靠着书架，感受着冰冷的木材透过衣物传来的凉意。他轻轻翻开那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指尖停留在某一页上：
“第七条：如果不慎违反规则，请立即前往阅读区避难。但请记住，阅读区只存在于单数区域。”
单数区域？这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明显是朝着他而来。
林墨知道，他必须移动了。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的另一端探出头，确认那条通道暂时安全后，迅速而安静地朝着与脚步声相反的方向移动。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回忆着刚才在书脊上看到的编码：b-13-7-2-9...
如果b是第二个字母，那么b区可能就是第二个区域。按照规则，阅读区只在单数区域，他需要找到第三个、第五个或者更靠后的单数区域。
但如何判断自己身处哪个区域？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前方的通道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通道上方悬挂着一个标牌，上面写着一个清晰的数字“3”；而右边的通道则标着“4”。
单数区域。
林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的通道。
当他踏入标着“3”的通道时，周围的光线明显变亮了，书架也变得整齐有序，不再扭曲。远处甚至出现了几张阅读桌，有几个人形的轮廓坐在那里，低头阅读着。
一种暂时的安全感笼罩了他。
林墨走向最近的一张空桌，坐下，试图平复呼吸。他再次拿出那本黑色小册子，准备仔细研究所有的规则。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个“读者”。
它穿着红色的制服。
规则第四条：“若有工作人员穿着红色制服，请不要与他对话。”
林墨僵在原地，不敢移动，也不敢移开视线。那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人”缓缓抬起头，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
它向前倾身，用一种只有林墨能听到的、如同纸张摩擦的声音说：
“你看得见我。”
“你读到了那本书。”
“它选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