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之看着那张纸上三个潦草的签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回到病房,陈桂兰正靠在枕头上,手里捏着一张小孙子的照片,见他进来,急忙问:“王医生,我儿女们跟你说了吧?是不是下周就能安排手术?”
王砚之喉咙发紧,他蹲在病床边,看着老人眼里的期待,实在说不出“你们儿女要带你出院”的话。最后还是陈桂兰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看着王砚之的表情,手里的照片慢慢滑落到被子上,声音抖了起来:“他们……是不是不想让我做手术?”
王砚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陈桂兰的眼睛慢慢红了,她没有哭,只是盯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就知道……建军上个月跟我说,他儿子要交学费;红梅说她房贷压力大;建国说超市要进货……我早就知道,我这病,花钱又麻烦,他们嫌我累赘了。”
出院那天,陈桂兰自己收拾的东西。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张小孙子的照片。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皮肤黄得更厉害了,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微弱的腥气。路过护士站时,护士长李姐想帮她拎包,她却摆了摆手,说:“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的三个儿女跟在后面,张建军手里拿着车钥匙,不停地看表;张红梅在打电话,语气轻快地跟电话那头说“我妈没事,就是回家休养”;张建国则在跟护士核对出院手续,嘴里还在抱怨“办个出院怎么这么麻烦”。没有人回头看一眼陈桂兰,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扶着墙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王砚之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看着陈桂兰被儿女们扶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子发动后,很快就消失在医院门口的车流里。他想起陈桂兰昨天晚上偷偷拉着他的手说的话:“王医生,我不想死,我还想看着小孙子长大,还想再吃一口我自己做的红烧肉。”
那天晚上,王砚之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想,如果陈桂兰的儿女能再坚持一下,如果他们愿意多花点钱,多花点时间,是不是就能留住这个老人的命?可他又明白,在很多家庭里,“孝顺”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词,它掺杂着经济压力、时间成本,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麻烦”——当一个老人失去了自理能力,失去了“有用”的价值,她活下去的权力,竟然要由儿女们来投票决定。
三个月后,王砚之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遇到了张红梅。她手里提着一大袋零食,正跟收银员笑着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王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问:“你妈……还好吗?”
张红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语气淡淡地说:“上个月走了,走的时候挺安详的,没怎么遭罪。”
“没遭罪?”王砚之的声音有点冷,“梗阻性黄疸到后期会全身瘙痒,肝区剧痛,最后会因为肝衰竭昏迷,怎么可能没遭罪?”
张红梅的脸色变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戳穿了什么谎言,声音也提高了:“王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做儿女的已经尽孝了,我妈走的时候我们都在身边,你凭什么指责我们?”
王砚之看着她,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他想起陈桂兰出院时的眼神,那种带着期待又慢慢冷却的眼神,比他见过的任何重症患者的眼神都要让人心寒。他转身离开便利店,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比起那些深夜病房里的怪谈,比起手术台上的意外,这种被最亲近的人“放弃”的绝望,才是医院里最恐怖的东西。
后来,肝胆外科的护士们偶尔还会提起陈桂兰。李姐说,有一次整理旧病历,看到陈桂兰的检查报告,忍不住哭了:“多好的老人啊,明明能治好的,就这么没了。”
王砚之每次听到这些话,都会想起那个黄疸病房里的下午。消毒水的气味,老人发黄的皮肤,还有她儿女们那些“为你好”的理由,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里,每次想起,都会隐隐作痛。他开始明白,医院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治病的地方,这里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得出人性里的善,也照得出人性里的冷——而那些藏在“为你好”背后的冷漠,比任何疾病都要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