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安娜的手仍轻触着那颗果实，绿色的光映在她脸上。风从通道口吹进来，拂起她的长发。她一动不动，仿佛怔住了。
段逸早已走远。他蹲在另一块灵田旁，将一根木条插入土中，记录泥土的湿度。动作沉稳，始终沉默不语。
她缓缓收回手，掌心空空，却仍残留着方才的温热。低头凝视指尖，那种生命跃动的感觉太过真实，不像幻觉，倒像是从地底自然涌出的清泉。
她转身朝工坊走去，步伐不急，目光扫过每一只子体。有的在搬运石块，有的在修整架子，还有一只林语者正用藤条固定一株倾倒的药草。它们没有抬头，也没有停顿，各自专注着手中的事。
夜风拂面，远处传来铁锤敲击的声音——叮——叮——叮——一声接一声，节奏分明。
她站在梯田边缘，脑海中不断浮现白天的一幕：刚诞生的小家伙被工兵围住，有人默默撕下披风垫在地上，有人低声哼着歌谣。无人指挥，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了。
可月神殿曾说，哥布林是扭曲的存在，生来便是罪孽。
她正欲抬脚前行，手中忽然浮现出一枚水晶。银光微闪，其上浮现出字迹：“速归。翡翠残境为亵渎之地，哥布林异端必须净化。违令者同罪。”
空气骤然变冷。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手指一点点收紧。水晶发出细微声响，咔的一声碎裂，化作粉末，自指缝间滑落。
她轻声道：“我要留下……观察三个月。”
话出口，她自己也微微一怔。这不是请求，也不是犹豫，而是决定。
她清楚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从此，她不再是执行神谕的祭司，而是背弃命令之人。
她望向段逸方才所在的方向。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上只有一道石灰画出的排水线，一路延伸而去。
第二天清晨，段逸来了。他提着铲子，腰间挂着石灰袋，脸色冷峻。
他在艾莉安娜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弯腰抓起一把石灰粉，在地上划出一道线，从北坡直连东边的沼泽。
“这条线以外，你不准进。”他说，“尤其是那片沼泽。擅入者，生死自负。”
艾莉安娜皱眉：“你凭什么管我？”
“凭这是我的地盘。”段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可以看，可以问，但不能乱来。那边有陷阱、毒雾，还有未处理的魔兽尸体。你进去，不只是你自己送命。”
“这就是威胁？”她冷笑，“你一边说要护它们周全，一边用石灰划界？和那些暴君有何区别？”
段逸看着她，眼神未变：“我说过我会守护它们。那你呢？你的神给亚人带来了什么？是火刑架，还是烙印？”
艾莉安娜张了张嘴，终究无言以对。
段逸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停下。
“你可以怀疑我。”他说，“但不准动我的人。你想看清真相，我就让你看。但规矩，由我来定。”
他走了，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艾莉安娜伫立在那道石灰线前，久久未动。
夜里，月亮升起。她坐在帐篷里，未点灯。外面一片寂静，唯有风掠过藤蔓的沙沙声。
她闭着眼，脑海里全是那道线，还有段逸最后的话语。
她知道不该去。但她必须知道答案。
午夜时分，她起身，披上斗篷，悄然走出帐篷。脚步极轻，紧贴岩壁而行。她避开大路，从南侧斜坡悄悄靠近东部沼泽。
当她跨过石灰线时，心跳加快，却没有停下。
沼泽边缘雾气浓重。她藏在一棵枯树后，屏住呼吸。
前方传来动静。
三只子体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只幽影斥候。它的左腿插着断箭，伤口发黑，显然已中毒。
一只工兵用石刀削着木条做夹板。刀不够锋利，他便耐心打磨，直到木条平整光滑。
另一只林语者蹲在地上，捏起几片叶子放入口中嚼碎，再敷在伤口上。绿色汁液顺着溃烂的皮肤缓缓流下。
第三只工兵撕下披风一角，小心翼翼包扎。布条太短，他索性将剩下的半截也扯下来重新缠绕。
没有人说话，也不见慌乱。他们轮换着手，一人累了，另一人立刻接替。
艾莉安娜看得真切。那只幽影斥候意识模糊，偶尔抽搐。每当它挣扎，压着它的工兵便会轻轻按住肩头，低声说：“别动，快好了。”
这不是命令驱使，也不是训练形成的反应。
这是照顾。
她倚着树干，慢慢滑坐下去，手心渗出汗珠，呼吸变得沉重。
她想起幼年时在月神殿见过的一幕：老祭司病重，几名见习生彻夜守候。他们也是这般，默默换药，轻声安抚。
可眼前这些，却是被称为“傀儡”“工具”的哥布林。
神殿曾言，这种生命没有灵魂，不配拥有名字。
而现在，他们在竭力拯救自己的同伴。
她伸手抚上右脚踝。那里有一道旧疤。多年前，在奴隶市场外，她曾看见一个小女孩被人拖走，脚踝被铁链割破，鲜血淋漓。她想要相助，却被导师拦下：“那是低等种族，不值得浪费圣水。”
如今，这群“低等种族”，正用自己的方式救治一个受伤的同类。
她低头，看见脚边有一小块破布，沾着泥与血，是刚才包扎时掉落的。
她拾起它，紧紧攥在手中。
那一刻，她不再怀疑自己留下的选择。
信仰崩塌了。但她看见了别的东西。
天将破晓时，她才离开沼泽。回到帐篷前，她驻足片刻，回望那片雾气弥漫的区域。
段逸站在了望塔上，一夜未眠。
他通过“生命之种”感知所有子体的状态。那只幽影斥候体温回升，毒素正被草药化解。负责照料的几只子体精神力有所消耗，但情绪平稳。
他还察觉到另一个信号——有人越界了。
他知道是谁。
他没有下令驱逐，也没派人阻拦。他只是站在塔上，望着沼泽方向，看了一整夜。
他知道，有些人必须亲眼所见，才会相信。
他也明白，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回头。
艾莉安娜走进营地时，天刚亮。她路过工坊，看见昨日受伤的幽影斥候已被安置在休息区。腿部上了夹板，包扎整齐。
一只工兵蹲在一旁，端着一碗水，正小心喂它饮用。
她停下脚步。
段逸从通道口走出，手中拿着新的石灰粉袋。他看了她一眼，没问她去了哪里。
“今天要加固南墙。”他说，“你要帮忙的话，可以去林语者区领任务。”
她没有动。
“你昨晚……看到了？”他问。
她点头。
“那你现在还认为这是亵渎吗？”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亵渎了。”
段逸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南坡，开始画线。
艾莉安娜静立原地，手中仍紧握着那块染血的破布。
风拂过，一片枯叶打在她脸上，她没有伸手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