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殿,药香与淡淡的蔷薇露气息交织,取代了往日浓郁的墨香与肃杀。凌薇薇在苏清月寸步不离的守候和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昏睡了一日一夜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倦色,但那双眸子重新恢复了锐利与清明。
她靠在引枕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苏清月就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膳粥,正一小勺一小勺地、极其耐心地喂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凌薇薇没有拒绝,安静地接受着这份照顾。她的目光落在苏清月身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挺翘的鼻梁,以及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色泽依旧有些淡白的唇。昨夜里那个轻柔如羽的吻带来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记忆的深处,带着药味的苦涩和她唇瓣的微凉,让她心底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渴望,心疼,以及……一丝无力。
她现在是病人,是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的弱者。这种认知让她烦躁,却也让她得以暂时卸下帝王的铠甲,贪婪地汲取着来自苏清月的温暖与安宁。
“朝中……如何了?”喝下最后一口粥,凌薇薇擦了擦嘴角,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苏清月放下碗,拿起温热的帕子替她净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陛下昏迷期间,韩将军与几位阁老暂理朝务,大事皆已记录在册,等候陛下裁决。慈宁宫依旧封锁,涉案人员审讯仍在继续。北境……暂无新的紧急军报。”
她言简意赅,条理清晰,将最重要的信息提炼出来,既不让凌薇薇过分劳神,又确保她对大局的掌控。
凌薇薇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榻边小几上堆积的、福德海刚刚送来的、经过苏清月初步筛选过的紧急奏章。“把最上面那几份,拿给朕看看。”
苏清月犹豫了一下,看着凌薇薇虽然清醒但依旧难掩疲惫的脸,轻声道:“陛下,龙体为重,不如臣念给您听?”
凌薇薇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阅看只会加重负担。
苏清月拿起最上面一份奏章,展开,用清晰而平缓的语调念了起来。内容是关于北境军需调配的请示,涉及粮草、冬衣、药材等具体数目和运输路线。她念得并不快,遇到关键数据和可能存在疑问的地方,会稍作停顿,或者根据自己的理解,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一二。
凌薇薇闭目听着,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北境的局势图,分析着各项物资需求的合理性与紧迫性。偶尔,她会打断苏清月,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或者指出某处数据可能存在的矛盾。苏清月总能迅速领会她的意图,从旁边另一摞备查的资料中找出相关依据,或者给出自己的分析判断。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配合默契,效率极高。仿佛又回到了凤阁之中,她是运筹帷幄的君主,她是洞察秋毫的谋臣。只是场景从庄严肃穆的殿堂,换成了弥漫着药香的寝榻之侧,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密与温情。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当苏清月念到第三份奏章时,她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份奏章是弹劾苏清月的。
内容依旧是老调重弹,指责她“身为待罪之身,竟擅闯御前,滞留不去,有违宫规,惑乱君心”,言语间充满了恶意揣测和攻讦,显然是在凌薇薇病倒期间,某些人觉得有机可乘,再次跳出来兴风作浪。
苏清月念完,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她能感觉到凌薇薇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
凌薇薇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态?“呵,”她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朕还没死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清理朕身边的人了?”
她看向苏清月,目光深沉:“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苏清月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清者自清。陛下龙体欠安,不宜为此等无稽之谈动怒。眼下当以稳定朝局、应对北境为首要。此等跳梁小丑,不过是秋后蚂蚱,待陛下痊愈,自有雷霆手段处置。”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而是将大局摆在首位,这份冷静与格局,让凌薇薇心中激赏更甚,同时也涌起更深的疼惜与怒火。她的人,岂容这些宵小肆意污蔑!
“你说得对,”凌薇薇压下怒火,语气恢复冷静,“现在不是理会这些苍蝇的时候。”她目光重新投向那堆奏章,“继续。”
处理完几份紧急军务和人事请示后,苏清月拿起了一份来自刑部和大理寺的联合奏报,是关于对郭谦、瑞王余党及慈宁宫关联人员的审讯进展。
奏报中提到,在持续的高压审讯和确凿的证据链面前,不少中低层官员已经招供,供出了更多参与叛国网络的人员名单和细节。然而,核心人物,如太后身边几个最受信任的老嬷嬷和那名引荐“云间香”的已故副总管的几个心腹,却依旧咬紧牙关,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或者说,在恐惧着什么。
“他们在怕什么?”凌薇薇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怕死?不像。怕牵连家人?朕早已明示,胁从不问。除非……他们怕的,是比死、比株连更可怕的东西,或者……人。”
苏清月心中一动,接口道:“陛下圣明。臣在狱中与郭谦周旋时,也曾感受到他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不仅仅是对陛下,更像是对……某种未知的、掌控着他生死的力量。”她顿了顿,回想起郭谦提及“青鸾”和幕后之主时的神情,“或许,这幕后,还有我们未曾触及的黑手?”
凌薇薇眼神锐利如刀:“北狄左贤王部……‘青鸾’……海棠花香篆……母妃的旧事……这一切串联起来,绝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完全掌控的。太后,或许也只是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
这个推断让两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太后都只是棋子,那真正的幕后主使,其能量和隐藏的深度,将远超他们的想象。
“看来,肃清行动,还不能停。”凌薇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给朕继续深挖!顺着‘青鸾’和北狄这条线,还有那些死硬分子的恐惧源头,给朕一查到底!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是。”苏清月肃然应道。她知道,凌薇薇即使在病中,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决断力也未曾稍减。
又处理了几份奏章,凌薇薇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苏清月见状,立刻停下,柔声道:“陛下,剩下的都不是急务,您该休息了。”
凌薇薇没有反对,她确实感到精力不济。她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却突然开口道:“清月,你过来。”
苏清月不明所以,依言走近榻边。
凌薇薇睁开眼,看着她,目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和依赖:“朕手腕还是酸痛得厉害……你……再帮朕按按上次你写的那个穴位之法。”
苏清月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凌薇薇伸出的、略显无力的手,那曾经执掌乾坤、批阅无数奏章的手,此刻却带着病后的脆弱。她没有丝毫犹豫,在榻边坐下,伸出自己温热而力道适中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凌薇薇的手腕,寻找到那几个关键的穴位,开始细致而专注地按摩起来。
她的指尖带着微热的温度,力道均匀,精准地按压在穴位上,带来一阵阵酸麻胀痛的感觉,却又奇异地缓解了那深入骨髓的酸痛。
凌薇薇舒适地喟叹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任由苏清月的指尖在她手腕上流连。这一刻,什么朝堂争斗,什么北狄威胁,什么幕后黑手,仿佛都暂时远去了。只有手腕上传来的、带着苏清月独特气息的抚慰,是真实而温暖的。
苏清月低着头,专注地按摩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凌薇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放松。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划过凌薇薇手腕内侧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只剩下彼此轻柔的呼吸声和指尖与肌肤接触时细微的摩擦声。
一种无声的、超越了言语的亲密与默契,在药香与烛光中静静流淌。
在这病榻旁的相依与扶持中,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结,正在悄然生长,坚固如磐石。
而殿外,被苏清月筛选出去的那份弹劾奏章,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暂时被忽略,但其泛起的涟漪,却预示着朝堂之上,新一轮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