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日,子时已过,夜雾如厚重的纱幔笼罩着捞刀河两岸。
许尔显勒马立于南岸高坡,铁甲上凝结着细密露珠。
他身后的明军大营已经是火光冲天,喊杀声已渐渐微弱。
但他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眉头紧锁。
报!李茹春率数百残部突破东边防线,已退入影珠山密林!
探马浑身是血,跪地禀报。
冯大龙急步上前:
将军,末将愿率五百精骑追击,必取李茹春首级!
许尔显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未离开东面远处的山林。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这场夜袭虽然杀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真正跪地请降的虽然有,但是不多。
大部分明军都是在混乱中溃散,或是有组织地向山林退却。
这种顽抗,与往日明军望风而降的情形大不相同。
我军此来,所带皆为精骑,不过千余之数。
许尔显沉吟道。
若是平原野战,自可全歼残敌。可如今敌军退入山林,我军骑兵优势难以施展...
他环视麾下将领,见众人皆有追击之意,又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不过,李茹春乃沙场老将,若能说降,对明军士气必是沉重打击。”
“传令,将影珠山各出口团团围住。多设火把,每火派二卒守护,广布旌旗,虚张声势。
他随即调转马头,对冯大龙道:
战机稍纵即逝。你率三百精骑,小心进山搜索。”
“切记,遇险即退,不可恋战。若能说降李茹春,胜过斩首万千。
许尔显望着冯大龙领兵而去的身影,心中暗忖:
这一千多骑兵是他精心挑选的精锐。
若是能在山林中擒获李茹春,对长沙守军将是致命一击。
但若陷入苦战,折损过多,恐怕难以应对李星汉可能的援军。
传令各部,
他最终下令。
既要施压,也要留有余地。我们要让李茹春明白,除了投降,他别无选择。
寅时三刻,许尔显亲自巡视影珠山包围圈。
只见山势逶迤,层峦叠嶂,各条下山要道均已设下重兵。
他特意命人在西山口多树旗帜,每隔百步设一篝火,制造重兵屯集的假象。
“李将军!”
许尔显命嗓门洪亮的士兵向山上喊话。
“你我曾同朝为官,深知天命有归。何苦顽抗?若肯归降,本将保你官职如故,荣华不失!”
约莫一炷香后,山林中传来李茹春洪亮的回应,在峡谷间回荡:
“许尔显!李某昔日失节,已愧对祖宗。今日既归大明,唯求一死以明心志!尔等不必多言!”
此时,影珠山密林深处,李茹春正在一处岩洞中清点残部。
经过一夜苦战,他收拢了一些随他突围和溃退到山林的数百名士兵。
这些将士大多带伤,衣甲破损,兵刃残缺,但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决死的光芒。
“将军,清军已将各下山路口封锁。”
亲兵队长赵武左臂缠着染血的布条,声音嘶哑。
“东、西两侧山路都有重兵,北面悬崖处也有敌军巡逻。”
李茹春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地形。
这片山林他并不陌生,当年在湖广剿寇时,曾在此处与张献忠部周旋数月。
“传令,全军退守黑麋峰。那里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小径可通山顶,易守难攻。”
黑麋峰位于影珠山主峰东侧,三面皆是陡峭悬崖。
仅有南面一条宽不过丈余的蜿蜒小径可通山顶。
李茹春将残部分作三队,轮流值守要道,又命人收集滚木礌石。
砍伐竹木制作简易弓弩,准备固守待援。
天色微明时,清军发起第一次试探性进攻。
两百余名清军沿着狭窄的山路向上冲锋。
明军据高临下,滚木礌石齐下,清军死伤三十余人,被迫退却。
许尔显闻报后亲至前线观察。
他细看黑麋峰地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处山峰果然险要异常,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李将军!”
许尔显再次命人喊话。
“贵部已陷入重围,外无援兵,内无粮草。”
“何必让这些忠勇将士白白送死?若肯归降,许某以性命担保,定保诸位周全!”
李茹春大笑回应,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十二天前,李某在邓名军中亲眼见到百姓箪食壶浆,将士用命。”
“这才是民心所向!今日纵然战死,也好过当年苟且偷生!”
这番话不仅是对许尔显的回答,更是对身边将士的激励。
许多原本心生动摇的士兵,闻言无不热血沸腾,齐声高呼:
“愿随将军死战!”
同一时刻,长沙城内,李星汉在城楼上焦急地眺望着北方。
捞刀河方向的火光让他心绪不宁。
“报!”
一骑快马冲破晨雾,直入城中。
“李茹春将军部在捞刀河遭清军夜袭,残部退守影珠山,现被清军重重围困!”
李星汉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他脸色煞白,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李将军...若不是我令他来援长沙...”
部将急忙劝谏:
“将军,此必是许尔显围点打援之计!我军若出城,长沙危矣!”
李星汉猛地站起,双目赤红:
“李将军昔日走错了路,今日迷途知返,正在用鲜血洗刷耻辱。”
“我若见死不救,岂不令天下义士寒心?”
他快步走向城楼,远眺北方。
影珠山方向,隐约可见清军旗帜飘扬。
“诸位细想,”
李星汉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众将:
“诸位!许尔显能一夜奔袭六十里完成偷袭,这证明他带来的绝对是骑兵。但更要想到——”
他声音一沉:
“若他骑兵真如声势那般浩大,李将军的残部又如何能突围?”
“所以,他的骑兵根本不多!这一切,都是他兵力不足、故布疑阵罢了!”
众将面面相觑。
李星汉一拳砸在城垛上:
“城外的那些动静,肯定是他故意虚张声势搞出来的,就是要让我们不敢出城!”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击鼓!点兵!本将要亲率五千精锐,救援李将军!”
辰时三刻,长沙北门洞开。
李星汉一马当先,率领五千精锐向影珠山疾驰。
这批部队中,有两千火铳手、两千长枪兵、一千刀盾手,都是明军中的精锐。
然而刚出城十里,前锋就遭遇了清军第一道埋伏。
“将军,前方道路被大量断木阻塞!”探马来报,“两侧丘陵后似有伏兵!”
李星汉冷笑:
“果然有埋伏。传令,前锋变后队,改走东侧小路!”
这条小路隐秘难行,却可绕过清军的主要埋伏点。
李星汉早在驻守长沙期间,就命人勘测了周边所有道路,此刻果然派上用场。
但许尔显用兵老辣,早在各条要道都设下层层阻截。
明军行进至白沙河时,只见对岸旌旗招展,烟尘滚滚,似有千军万马。
亲卫部将色变:
“将军,对岸恐有重兵埋伏!”
李星汉拿出千里镜,站在高处 仔细观察,忽然大笑:
“此乃疑兵之计!你们看,那些旗帜排列过于整齐,却不见旗手移动。”
“烟尘虽大,却无马蹄声。若是真有重兵,何必如此张扬?传令,全军加速渡河!”
果然,明军渡河时对岸并无动静。
那些旗帜都是清军插在地上的疑兵,烟尘则是马尾拖曳树枝所致。
午时初,明军抵达黑松林。
这片松林茂密阴森,是通往影珠山的必经之路。
“将军,林中杀气重重,恐有埋伏。”
王刚提醒。
李星汉远眺影珠山方向,只见黑麋峰上空有数只苍鹰盘旋,心中更是焦急。
他知道,那是血战之后的景象。
“全军听令!”
李星汉高声道。
“火铳手在前,分三列轮番射击;长枪兵护卫两翼,刀盾手断后。”
“就算真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上一闯!”
果然,明军刚入松林,就遭到冯大龙率领的清军精锐的猛烈夹击。
清军据守有利地形,箭如雨下。
“举盾!”
李星汉大喝,“火铳手齐射还击!”
激烈的战斗在松林中展开。
明军火铳齐鸣,硝烟弥漫,虽然明军火器犀利,但清军凭借地形优势,不断从暗处放箭。
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长枪兵,在身中三箭后,仍然抱着一个清军军官滚下山坡;
此次行军太过仓促,导致所带弹药不多。
一部分火铳手在弹药耗尽后,只得用铳托与清军搏斗。
李星汉在混战中亲自率军冲锋,左臂中箭却浑然不觉。
鲜血染红战袍,他依然挥舞长刀,连斩数名清军。
“将军!东北方发现清军薄弱处!”
王刚浑身是血地来报。
李星汉却摇头:
“必是诱敌之计!你们注意看,东北方的旗帜虽然稀疏,但地面尘土痕迹却很新鲜,说明有重兵刚刚调动。”
“传令,向西南方突围!”
西南方地势险要,看似有重兵把守,但李星汉看出那里的旗帜多是虚设,且林鸟惊飞稀少。
显示伏兵不多。果然,明军向西南方猛冲,很快就突破包围。
未时二刻,当明军终于冲出黑松林时,五千精锐已折损近千。
但影珠山已经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黑麋峰上的战斗已进入最惨烈的阶段。
许尔显见久攻不下,终于下令全军总攻。
近千的清军骑兵,下马步战,从四面八方向山顶发起波浪式冲锋,箭矢如蝗虫般飞向明军阵地。
“为了大明!”
李茹春身先士卒,挥舞长刀冲杀在最前线。
这位老将虽然年近五旬,但武艺依然精湛,刀光闪处,清军纷纷倒地。
赵武紧随其后,连斩三名清军,自己却也身中数刀。
他踉跄几步,仍然坚持战斗:“将军,援军...援军一定会来!”
李茹春苦笑,他其实早已不抱希望。
从黎明战至午后,明军阵地不断缩小。四百残兵现在只剩下不足百人。
而且个个带伤,箭矢将尽,滚木礌石也已用光。
这时,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李茹春左肩。
他闷哼一声,一把折断箭杆,继续战斗。
就在明军即将全军覆没的危急时刻,山下突然杀声震天。
一面“李”字大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李星汉亲率援军终于赶到。
“援军!是援军来了!”
明军残部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疲惫不堪的将士们顿时士气大振。
李星汉一马当先,率军直冲清军后背。许尔显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不要乱!分兵迎敌!”许尔显急令。
但明军援兵士气如虹,很快就将包围圈外的清军一部击溃。
冯大龙拼死抵抗,也难以挽回败局。
只得率领残军匆匆撤退。
李星汉直冲黑麋峰,远远就看见李茹春浑身是血,仍在奋力厮杀。
“李将军!星汉来也!”
李茹春闻声,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想要说什么,却因失血过多,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李星汉急忙上前扶住。
此时,黑麋峰上只剩下十余名明军士兵,个个伤痕累累,却仍然紧握武器。
守护着他们的将军。
许尔显在远处高坡上观战,脸色铁青。他身边刚刚败退回来的冯大龙急道:
“将军,让末将再组织一次冲锋吧!”
许尔显长叹一声,摇头道:
“不必了。我军骑兵已经战斗了一个晚上加上大半天,人马皆疲。且损失已经大半。”
“李星汉带来的还有数千人,再战下去,恐反被其所乘。”
他望着山下明军整齐的阵型和高昂的士气,喃喃道:
“功亏一篑,罢了。传令,全军撤退。”
清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山遍野的尸体。
李星汉扶着李茹春,声音哽咽:
“李将军,星汉来迟了...”
李茹春艰难地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
“星汉贤弟,这是李某的绝笔信。昔日我随吴三桂降清,以为大明气数已尽。”
“这些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悔恨中度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
“直到十二天前,我在邓帅的大军中看到了真正的王者之师。”
“军纪严明,深得民心,这才是大明中兴的希望啊!”
李星汉含泪接过血书,只见上面写道:
“罪将李茹春绝笔:昔日失节降清,终身之憾。”
“今得归大明,虽死无憾。唯愿以鲜血,洗此奇耻。诸君努力,光复神州。”
“李将军...”
李星汉泣不成声。
李茹春微笑道:
“星汉贤弟,不必悲伤。今日李某能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已是上天厚待。”
“只望大明他日光复神州之日,能在李某坟前告知一声...”
言毕,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将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军医!快传军医!”
李星汉急令。
在军医的紧急救治下,李茹春终于保住性命,但伤势严重,需要长期休养。
次日,李星汉在长沙城为李茹春及麾下将士举行庆功宴。
虽然损失惨重,但这一战却让明军士气大振。
许尔显在退回暮云镇后,也只能叹息:
“我以千余精骑突袭李茹春部,本欲诱使其归降,或者歼之。”
“不想李茹春投明后,反而如此忠勇,更不料李星汉这般善战。”
“长沙之战,只能等尚王爷大军到来后,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