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城久攻不克,鳌拜被迫采取围困之策。
然而大军强攻信阳虽然减员严重。
但是依然有七万多大军,粮草则全靠河南汝宁府供应。
然这数万大军,马匹众多。
须知一支大军,尤其是八旗精锐与蒙古骑兵。
人马之比往往一比二以上甚至更高。
这七万余众中,骑兵有三万多人。
但平均每人有两到三匹马。
战马、驮马、乘马合计接近十万匹。
一匹战马日食精料(豆、粟)便数倍于一名士卒,还需大量草秸。
近十万马匹张口日夜咀嚼,其消耗堪称海吞鲸饮,远非仅供应人食可比。
汝宁一府之地,纵是鱼米之乡,又怎能经得起这般无止境的索取。
今日汝宁府知府又来诉苦,称粮仓将空。
“信阳久攻不下,后方粮草渐空,难道要让我数万大军饿死在此?”
鳌拜突然开口,声如寒铁相击。
他起身走向悬挂的舆图。
大将鄂扎趋前一步,铁甲铿锵:
“大帅,不如向开封请调...”
“来不及了。”
鳌拜打断他,目光紧紧盯着地图上信阳城周围。
“罗山、光山、息县,这些地方还在伪明掌控之下。秋粮刚收,正是粮仓最满的时候。”
“这些州县物产丰饶,且守备必然松懈。本帅决定亲率两万铁骑,分作四路,扫荡这些地方。”
大将鄂扎立即进言:
“大帅,若分兵太过,恐被明军各个击破。”
鳌拜冷笑:
“我军铁骑来去如风,明军主力皆在城中,城外何足为惧?”
他随即传令:
“喀尔喀部台吉巴特尔率三千骑取罗山!”
“正白旗参领阿山率四千骑取光山!”
“蒙古镶红旗台吉乌力罕率三千骑取息县,本帅亲率一万铁骑居中策应。”
这时,绿营总兵潘正真犹豫着开口:
“大帅,皇上曾严令,既然大清已得江山,不可再行屠戮百姓...”
“放肆!”
鳌拜猛地拍案。
“这些乡民既已投了伪明,便是叛逆!本帅杀叛逆,何错之有?”
蒙古镶红旗台吉乌力罕咧嘴笑道:
“大帅说得是!咱们蒙古人有句话,羊群不杀就要饿死狼群。既然这些汉人不肯献粮,抢来便是!”
潘正真还要争辩,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了他的衣角。
鳌拜不再理会:
“若遇抵抗,直接屠村,老规矩,粮食,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烧掉。”
众将轰然应诺,唯有几位绿营将领低头不语。
潘正真终于忍不住:
“大帅!这些州县百姓何辜?他们只是被迫听从伪明...”
“够了!”
鳌拜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令箭筒哐当作响。
“潘总兵,你是在同情叛逆?”
帐中空气骤然凝固。
八旗将领们的手不约而同按上刀柄,蒙古将领们则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鄂扎急忙打圆场:
“大帅息怒,潘总兵也是一片忠心为国..害怕我们失了民心!.”
鳌拜冷笑:
“民心?我看他是还念着旧主!”
他逼近潘正真,一字一句道:
“记住,你现在吃的是大清粮饷,不是伪明的!”
这时,亲兵匆匆入帐:
“禀大帅,信阳城头突然灯火通明,似有异动。”
鳌拜冷哼一声,暂时放过潘正真,转身下令:
“今夜加强戒备,明日拂晓,按计行事!”
众将散去时,潘正真落在最后。
帐外寒风扑面,他望着信阳城头的点点火光,轻轻叹了口气。
同僚低声道:
“正真兄,何必触这个霉头?”
潘正真摇头:
“你我没见过扬州十日,嘉定之屠吗?数十万百姓...”
“慎言!”
同僚急忙制止。
“如今你我已是大清将官。”
中军帐内,鳌拜独自站在舆图前。
手指缓缓划过信阳周边。
火炬将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摇曳,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伪明...”
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厉色。
“我要让所有还敢反抗的人知道,与大清为敌的下场。”
-
潘正真回到自己营帐时,已是深夜。
亲兵替他卸下甲胄,他挥手令其退下,独自坐在案前。
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他紧锁的眉头。
耳边回响着鳌拜的呵斥、同僚的劝阻,还有记忆中百姓凄厉的哭喊。
他摊开纸笔,却觉有千钧之重。
“皇上年少英主,力主满汉一体,休养生息,必不知鳌少保在此行此酷烈之事……”
他心中默念,试图坚定自己的信念。
这并非背叛,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清的长远江山。
是为了不让民心尽失,更是为了遵循皇帝本人的意志。
他铺开纸墨,写了一封密奏。
奏章中,他并未直接指斥鳌拜,而是以担忧军纪、体恤圣意、恐失民心为由。
言辞恳切但谨慎地描述了分兵就食可能带来的滥杀隐患。
并恳请皇帝下诏申明纪律,以安地方。
他将奏章密封严实,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家丁。
命其避开军中驿传系统,连夜出发。
务必亲手将奏章送至皇帝在邓州的临时行在。
家丁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潘正真望着帐外漆黑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心中那块大石并未落下。
这封奏章,是一步险棋,福祸难料。
而在中军大帐,鳌拜并未安寝。
他听着亲兵汇报各营动静,当听到潘正真处有家丁连夜出营时。
他眼中只是闪过一丝冷嘲。
“螳臂当车。”
他心中冷哼。
他并不在乎一个绿营总兵的小动作,在绝对的实力和战功面前,任何谏言都苍白无力。
-
十一月十一日,破晓时分,淮西大地笼罩在浓重的晨雾中。
清军四路铁骑踏碎晨露,分头扑向预定目标。
罗山县城头,知县谢成仁一夜未眠。
这位四十三岁的进士出身文官。
此刻却全身披挂,手握腰刀,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城墙上的乡勇们紧张地握着简陋的武器。
有的是祖传的腰刀,有的是新打造的长枪,甚至还有人拿着农具改制的兵器。
弟兄们!
谢成仁的声音在晨雾中格外清晰。
邓大帅的新式操练,咱们练了两个多月了。今日,就要让鞑子咱们的尝尝厉害!
城墙上的五百多名乡勇齐声呐喊,声音中既有恐惧,也有决心。
按照邓名推行的新式操法,他们将城墙分段防守。
每段安排弓手、枪兵和滚木手协同作战。
虽然训练时间不长,但已经初具章法。
辰时刚过,地平线上扬起漫天尘土。
巴特尔率领的三千喀尔喀铁骑如潮水般涌来,战马的铁蹄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准备迎敌!
谢成仁高喊。
巴特尔和他的心腹部将阿鲁罕在城外一箭之地,勒住战马,两人眯眼打量着这座小城。
城墙不算高大,但防守布置却颇有章法。
阿鲁罕嗤笑一声,粗声粗气地嚷道:
“台吉何必谨慎?一群刚拿起锄头的泥腿子,布阵再好看,难道还能挡住我喀尔喀的勇士?”
“让奴才带人冲一阵,保管把他们那点样子货踩个稀烂!”
巴特尔于是冷笑一声,挥手下令:
好!给我全力攻城!先登城者,赏银百两!
第一波五百骑兵下马,扛着简陋的云梯冲向城墙。
箭雨从城头倾泻而下,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乡勇射箭颇有准头。
第一轮就有二十多名清兵中箭倒地。
有点意思。
巴特尔抚着络腮胡子。
这些乡勇,似乎与往日不同。
确实不同。
在邓名推行的新式操练下,乡勇们学会了轮流射箭,始终保持火力压制。
滚木礌石也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专门针对云梯位置投放。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清军已经发动了三波攻势。
城下堆积了近百具尸体。
巴特尔终于失去了耐心。
让开!
他亲自率领亲兵队上前。
用火箭!烧毁城门!
数十支火箭呼啸着射向城门,木制城门开始燃烧。
城头的乡勇急忙用水灭火,但清军的箭雨压制得他们抬不起头。
大人!城门要守不住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乡勇跑到谢成仁面前报告。
谢成仁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沉声道:
按计划,退入瓮城!
就在城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清军蜂拥而入。
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瓮城。
这是邓名操练中特别强调的防御工事,内墙比外墙更高,形成了致命的夹击地带。
放箭!
谢成仁在内城墙上怒吼。
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向挤在瓮城内的清军,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巴特尔在城外听到里面的动静,脸色铁青。
用火炮!
他终于动用了原本不想使用的红衣大炮。
两门大炮被推上前来,对准内城墙轰击。
砖石飞溅,守军伤亡惨重。
午时刚过,罗山县城东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清军如潮水般涌入。
巴特尔纵马入城,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
尽管城墙已破,抵抗却未停止。
街道上,乡勇们依托着每一处房屋、每一道街垒进行着节节抵抗。
一个失去双腿的乡勇靠在墙边,竟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长枪刺入了一名清兵的马腹。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巴特尔的得力臂膀阿鲁罕。
他身披沉重的锁子甲,挥舞一柄精铁狼牙棒,勇悍绝伦。
见那乡勇伤了自己麾下骑兵的战马,阿鲁罕眼中凶光一闪,策马前冲。
狼牙棒带着恶风横扫而过,那乡勇的头颅瞬间如西瓜般碎裂。
“碾碎这些南蛮虫子!”
阿鲁罕声若洪钟,狼牙棒左右开弓。
将试图从街角冲出的几名乡勇连人带简陋的武器一并砸飞。
他的勇猛感染了周围的清兵,如同锋利的箭簇。
紧紧跟随着他这箭头,向着街巷深处狠狠凿穿进去。
给我杀!一个不留!
巴特尔挥刀怒吼,嗜血的本性被彻底激发。
血腥的屠杀开始了。
清军挨家挨户搜查,见人就杀。
妇孺的哭喊声、兵刃相交的铿锵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将这座小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在混乱的南大街上,一名年轻的乡勇头领正挥舞长刀,率领数十名弟兄且战且退。
他正是周德威,时任罗山乡勇营副统领。
他的战袍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德威!向县衙退!谢大人在那里!
老统领在混战中对他喊道,随即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
周德威目眦欲裂,却不得不执行命令。
弟兄们,随我来!
他大喝一声,刀光闪过,一名冲来的清骑兵应声落马。
他且战且走,沿途不断收拢溃散的乡勇,队伍渐渐扩大到两三百人。
当周德威率部退到县衙时,谢成仁正带着最后的几十名乡勇依托石砌的围墙做最后抵抗。
大人!南街失守,王统领战死了!
周德威疾步上前,声音沙哑。
谢成仁看着浑身是血的周德威和他身后那群同样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乡勇,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德威,你还年轻,带着还能走的弟兄们从后门突围吧!罗山的种子不能全埋在这里!
大人!
周德威扑通跪地。
周德威誓与大人共存亡!
糊涂!谢成仁厉声道。
你要让罗山百姓的血白流吗?出去!找到朝廷军队,为我们报仇!这是命令!
就在这时,清军的攻势更加猛烈,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周德威还要再争,谢成仁却已转身面向众乡勇,高声道:
我,罗山知县谢成仁,现在命令周德威接任乡勇营统领,率部突围!凡我罗山县子民,皆需听其号令!
说罢,他整了整破损的战袍,举起卷刃的腰刀,对周德威决然道:
记住,活着出去!罗山的仇,等着你来报!
周德威热泪盈眶,重重磕了三个头,猛地起身。
还能战的弟兄,跟我来!
两百余乡勇聚集到周德威身边。
他迅速观察形势,选择了清军兵力相对薄弱的城东南角作为突破口。
突围之路异常惨烈。
他们如同困兽,在燃烧的街道间拼杀。
不要恋战!冲出去!
他嘶吼着,带领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当他们终于冲到城墙缺口处时,两余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百人。
周德威最后回望县城中心,只见县衙方向火光冲天。
在那里,谢成仁身中十余刀,依然挺立。
面对巴特尔的劝降,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
大明...忠臣...不事二主...
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周德威将这一幕深深烙在心底,含泪低语:
大人,我周德威发誓,必以血还血!
-
一天之后,光山、息县两地也先后遭到了猛烈攻击。
阿山率领的四千正白旗精锐攻势更猛。
他们用盾车掩护,步步为营,很快就突破了光山的外围防线。
而在息县,乌力罕的三千蒙古骑兵采取了不同的战术。
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烧杀抢掠,企图引诱守军出城作战。
-
就在清军四处扫荡的同时,一支一千三百多人的骑兵正在快速北上。
为首的将领正是唐天宇,他原本奉命驰援信阳,但在途中接到探马急报。
将军!清军分兵四路,正在扫荡罗山、光山、息县等地!
唐天宇立即勒住战马,展开地图。
这位三十二岁的将领以用兵灵活着称,很快就看出了战机。
清军分兵,正是我军机会。
他对身边的副将说道。
传令,全军分为四队,每队三百骑,与各地乡勇配合,专攻清军联络线。
他特别指着地图上的几处要道:
我们要像蚊子一样,叮一口就走,专门袭击他们的粮队、传令兵,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
第一队由唐天宇亲自率领,直奔罗山与光山之间的官道。
果然,不久就发现了一支清军运粮队。
准备突击!
唐天宇低声下令。
明军骑兵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杀出,清军押粮队猝不及防。
战斗很快结束,两百多辆粮车全部被焚毁。
将军,为何不把粮食运走?
一个年轻士兵问道。
唐天宇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光,沉声道:
我们人手不足,带走粮食反而拖慢速度。烧掉它们,才能最大程度打击清军。
与此同时,其他三支明军小队也在各处要道展开了袭击。
他们来去如风,专挑清军的薄弱环节下手。
有时是劫杀传令兵,有时是袭击小股部队,有时是破坏桥梁道路。
......
巴特尔在罗山县衙里清点战利品时,接连收到坏消息。
报——光山方向的运粮队遭袭,粮草全部被焚!
报——通往息县的道路被破坏,乌力罕台吉请求支援!
报——信阳方向的传令兵失去联系!
巴特尔勃然大怒:
这些明军,简直像苍蝇一样讨厌!
他立即派出五百骑兵清剿,但明军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很快就消失在群山之中。
当夜幕降临时,唐天宇的四支小队在一个预定地点汇合。
士兵们虽然疲惫,但士气高昂。
今日战果如何?
唐天宇问道。
各队队长汇报战果:
焚毁粮车三百余辆,歼灭清军二百余人,破坏桥梁五座,截杀传令兵十一批。
很好。
唐天宇满意地点头。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继续。
我们要让鳌拜知道,分兵劫掠是要付出代价的。
......
清军大营中,鳌拜也接到了战报。
他原本预计的速战速决并没有实现。
反而因为明军游击队的骚扰,各路军马之间的联络变得困难。
大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鄂扎忧心忡忡地说。
粮道被断,各军难以呼应,恐怕...
鳌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传令,各军明日继续扫荡,但要注意保护粮道。多派骑兵,专门清剿这些讨厌的游击队。
然而他心中明白,在熟悉地形的明军面前,这种清剿恐怕难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