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上,没问题。”队长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有些沙哑,“高文斌认了策划,认了提供毒素,认了胁迫,甚至默认了灭口王洋。密室手法、钥匙的秘密,逻辑链条完整。检察院那边很满意。”
他对面,陈默靠在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被风吹动的旗角,眼神空蒙,没有焦点。
“但太完整了,老陈。”队长用力按灭了烟头,火星溅出,“完整得像……像他早就给我们准备好的一份标准答案。”
高文斌的认罪过程顺畅得令人不安。他对关键指控供认不讳,但对动机,始终语焉不详,只用“理念不合”、“私人恩怨”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份从微型存储单元中解密出来的、触目惊心的非法实验和生物数据窃取证据,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被发现,甚至……是刻意引导警方去发现的。
他像一个高明的导演,不仅设计了犯罪,还设计了破案的过程,甚至预设了结局。
“他把自己做成了钥匙,交给了我们。”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表象的冰冷,“用他的罪,他的谋划,他的一切,去打开赵铭背后那个更大的‘锁’。”
“用自己当钥匙?”队长皱紧眉头,“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这可是死刑!”
“如果他觉得值得呢?”陈默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队长,“如果赵铭背后的东西,比他个人的生死更重要呢?那份名单和证据,牵扯到的势力,恐怕远超我们的想象。高文斌一个人,撼不动。他需要借助警方的力量,需要让这一切曝光在阳光之下。”
队长沉默了。他明白陈默的意思。高文斌是在用自身为祭品,点燃了一场他无法独自完成的燎原之火。
“可他还是隐瞒了最关键的东西——动机,以及他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推动力。”队长叹了口气,“他像是在保护什么,或者,在等待什么。”
“不是在保护。”陈默走到白板前,上面还残留着案件前期的线条和照片,他拿起笔,在“高文斌”的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他是在‘锁定’。”
“锁定?”
“锁定我们的视线,锁定案件的边界。”陈默的笔尖点在问号上,“他把所有能指向‘结果’的证据,清晰无比地摊开在我们面前。同时,他把所有可能指向‘起因’和‘源头’的线索,巧妙地、不着痕迹地……切断了。”
队长一怔,仔细回想。确实,高文斌交代了如何利用王洋,如何胁迫周姨,如何制造密室,甚至暗示了钥匙的秘密。但他从未提及他是如何与赵铭从合作走向决裂,那份非法实验的初始构想来自哪里,庞大的资金网络最初是如何搭建的,除了他和已死的赵铭、王洋,还有谁参与其中……这些构成犯罪根源的要素,在他的供述里,成了一片模糊的、无法探寻的背景。
他把一个复杂的、盘根错节的阴谋,简化成了一桩“个人复仇”式的谋杀。
“他在给我们划定一个安全的调查范围。”陈默的眼神冷冽,“一个以他为终点,不再向上追溯的范围。”
“为什么?”队长感到一股寒意。
“因为再往上,可能涉及到我们都无法触碰的力量。”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是在警告,也是在……交易。用他一个人的认罪伏法,换取案件在此终结,换取……某些人的安全,或者,换取更大的秘密暂时不被引爆。”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那我们……”队长的声音有些干涩。
“案子,按程序走。”陈默放下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高文斌会得到法律的审判。”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眼神深邃如古井。
“但真相,不会就此尘封。”
他拿起外套,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队长问。
“再去看看那把钥匙。”陈默没有回头,“高文斌用生命给我们上了锁,钥匙在他手里。但开锁的方法,未必只有一种。”
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队长独自站在办公室里,看着白板上那个孤零零的问号,以及问号下面,陈默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用极细的笔尖划出的两个小字:
“云外”。
锁,或许不止一道。
钥匙,也未必只有高文斌手中的那一把。
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从水下,露出它冰山的一角。
而此刻,在城市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正有人注视着这一切,如同高文斌曾经注视着他的锁具。高文斌的伏法,对某些存在而言,究竟是终结,还是另一个开始的信号?
无人知晓。
只有那半枚曾深藏于胃腑、见证过人性极暗与极执的荆棘玫瑰钥匙,在证物室的冷光下,沉默地折射着幽微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也仿佛在耐心地……等待。
三个月后,高文斌案一审宣判。
法庭庄严肃穆,旁听席座无虚席。高文斌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神情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当法官用清晰沉稳的声音宣读判决结果——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时,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没有上诉。
媒体用“完美落幕”、“罪有应得”为这起轰动一时的案件画上了句号。公众的注意力很快被新的热点吸引,鼎峰国际1608室的血案和那个吞下钥匙的富豪,逐渐沦为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谈资。
市局刑侦支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新的案件卷宗不断堆上每个人的案头。缄默之血、完美共犯、倒影杀手……陈默和队长的名字,依旧与一个个离奇诡谲的罪案紧密相连,在罪恶与真相的边缘不断撕扯。
偶尔,在夜深人静,或是案情讨论陷入僵局的片刻,队长会下意识地摩挲着卷宗边缘,眼前会闪过那半枚荆棘玫瑰钥匙的冷光,闪过周姨绝望的眼神,闪过王洋冰冷的尸体,最终定格在高文斌那张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上。
他知道,有些印记,一旦刻下,便无法轻易磨灭。
陈默则更加沉默。他依旧精准,依旧锐利,像一把永不倦怠的手术刀,剖开一重又一重迷雾。只是有时,在分析那些精心设计的圈套或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时,他会微微停顿,无人察觉的瞬间,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审视的神色。仿佛在比较,在衡量,与那个早已盖棺定论的计划相比,眼前的伎俩,显得何等拙劣与急躁。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高文斌,也没有再去证物室看过那把钥匙。
仿佛一切都已随风散去。
只有一次,在整理旧卷宗归档时,队长无意间看到陈默在《完美密室》案最终报告扉页的右下角,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钥匙已锈,锁孔犹在。”
队长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轻轻合上了卷宗,将其归入了档案柜的深处。
厚重的铁柜门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柜门之内,是尘埃落定的过往。
柜门之外,是永不停歇的、光明与阴影的博弈。
城市依旧在轰鸣中运转,霓虹切割着夜空,将无数秘密与欲望,掩藏在璀璨夺目的流光之下。
一个新的黎明,即将到来。
(《完美密室》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