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过逃跑。
真的,我试过。
在那个雨夜之后的第三天凌晨,天还没亮,我揣着这段时间赚的所有现金,像个影子一样溜出了后门。我没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敢多看那口锅一眼。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回荡。自由就在眼前,只要离开这条街,离开这座城市……
刚走到街口,一股熟悉的、钻心蚀骨的虚弱感猛地攫住了我。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视线开始模糊,骨头缝里那些看不见的蚂蚁又开始疯狂啃噬。我扶着墙壁,大口喘息,那股甜腻的卤香仿佛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诱惑着我,鞭挞着我。
“回来……”
那声音直接在我脑髓里响起,不再是模糊的呓语,而是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意志做出了反应。双腿像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店铺的方向。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每一步都在对抗着求生的本能,但我还是走了回去。推开后门,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扑面而来,像一双温暖而致命的手,拥抱了我。
我几乎是扑到灶前,舀起一勺滚烫的卤汁,也顾不上烫,贪婪地灌了下去。
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所有的戒断症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的平静和更深沉的绝望。
我逃不掉了。我和这口锅,已经被一种比毒品更可怕的东西捆绑在了一起。它是宿主,我是它延伸出去的、可悲的触须。
从那天起,我放弃了挣扎。我变成了一个麻木的、按指令行事的傀儡。每天准时开门,机械地卤制食材,售卖,收钱。我不再去看食客们的脸,不再去听他们梦呓般的赞叹。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只是这口锅的“养料”。
而锅的“饥饿”,越来越难以满足。
正常的猪肉、牛肉、鸡鸭,似乎已经无法让它“饱腹”。它开始索要更特别的东西。有时,我会在梦中得到“指示”——去某个偏僻的菜市场角落,找一个眼神闪烁的肉贩,买下他那里颜色暗红、质地古怪的“特种肉”。有时,则是更深层、更恐怖的暗示,比如那个雨夜之后出现的婴儿头骨……我不敢深想其来源。
食客们的变化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们不再仅仅是消瘦和眼神空洞,他们的身上,开始隐隐散发出一种……类似卤汁的味道。不是表面的沾染,而是从身体内部,从呼吸里,从汗液中渗透出来的,那股甜腻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异香。他们的皮肤也变得暗沉,缺乏弹性,像是被长时间卤制过一样。
老王彻底疯了。在一个午后,他冲进店里,不是来买卤味,而是直接扑向了那口滚烫的卤锅,嘴里喊着:“给我!给我!都在里面!” 幸好我当时就在旁边,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拉开。他挣扎着,力大无穷,眼睛赤红地盯着那口锅,口水混着眼泪流下来。最后,他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被几个尚存一丝理智的老街坊抬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这口锅的欲望没有尽头。
事情败露的那天,来得毫无征兆,又像是早已注定。
还是那个老师。他带着穿着制服的人来了。他们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当那个老师指着我的卤锅,说出“罂粟壳”和“非法添加”这些词时,我内心竟然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调查、检测、关停。流程走得很快。铁证如山。面对询问,我没有任何辩解,一五一十地承认了添加罂粟壳的罪行——我只承认了这一部分。至于那婴儿头骨,那脑海里的声音,那活着的锅……我知道,说出来只会让我从一个罪犯变成一个疯掉的罪犯。
店铺被贴上了封条。那口卤锅,作为重要物证,被他们小心翼翼地连同灶上的汤汁一起搬走了。在它离开店铺的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脑海里那持续了许久的“饿……”声,骤然变成了一声尖锐、愤怒、充满恶意的嘶鸣,然后,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
我因为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进去了。判决下来的那一刻,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里,我是安全的。高墙铁窗隔绝了那个恐怖的世界,也隔绝了那口锅的召唤。
直到有一天,狱警通知我有人探视。
来看我的是以前隔壁开杂货铺的老张,他看起来老了很多,眼神里带着恐惧。
“陈默……”他隔着玻璃,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颤抖,“你……你知不知道你那口锅……后来怎么样了?”
我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听说……听说被拉到证物仓库没多久,就出了问题。”老张咽了口唾沫,“看守仓库的老刘,你记得吗?就爱喝两口的那个……他……他疯了。”
“疯了?”
“嗯。就在仓库里……对着空气又哭又笑,嘴里喊着‘香,真香’……最后……”老张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他抱着你那口空锅,锅边上……都是他的牙印……他把自己舌头……咬掉了一大块,混着血,咽下去了……”
我浑身冰凉,仿佛又听到了那冰冷的“饿……”声在耳边回荡。它还在!即使离开了店铺,即使只剩下空锅,那股邪恶的力量也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方式在寻找“食物”!
老张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恐惧再次淹没了我。
出狱那天,阳光刺眼。我站在陌生的街头,无所适从。鬼使神差地,我走回了那条老街。
老街更破败了。我的“老陈卤味店”招牌还在,但蒙着厚厚的灰尘,封条已经破损。让我血液冻结的是,店铺门口,竟然三三两两地蹲着几个人。他们面色蜡黄,眼神空洞,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摇晃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是以前的那些食客!他们竟然还在!
我认出了李奶奶,她更瘦了,像一具裹着人皮的骨架,靠在墙边,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仿佛在努力捕捉空气中早已消散的气味。
这时,一个穿着考究、但眼神同样带着一丝隐藏不住饥渴的陌生男人走过来,低声问蹲在门口的一个食客:“兄弟,打听一下,听说以前这家卤味店……”
那蹲着的食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热的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老陈不在了……但那味儿……绝了……听说那锅老汤……没丢……谁知道在哪儿呢……找到就好了……找到就好了……”
我站在街角,如同坠入冰窟,浑身发抖。
它没有结束。
永远也不会结束。
那味道已经成了诅咒,植根于他们的灵魂深处。那口锅或许被藏在某个阴暗的仓库角落,或许已经被无知的人清洗另作他用,甚至可能已经被销毁。
但“饥饿”本身,已经传播开了。
像一种病毒,一种无法根除的执念,潜伏在每一个品尝过那罪恶美味的灵魂里,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我转身,踉跄着逃离那条街,逃离那些游荡的、被“饥饿”折磨的幽灵。
我知道,无论我逃到哪里,那股甜腻的、带着罂粟和腐朽肉香的恐怖气味,将永远跟随着我,萦绕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噩梦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因为那口锅的饥饿,是永恒的。
而我这双沾满罪恶的手,正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