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最终还是进行了。
在司仪近乎嘶哑的、试图调动气氛的嗓音中,在亲朋好友们刻意放大却难掩尴尬的笑声和掌声里。我被伴郎和王强他们几乎是半推半架地弄到了台上,匆匆换上了一套备用的西装,虽然干净,却掩不住我浑身的狼狈和魂不守舍。
脸上的污渍被胡乱擦过,但酱油和啤酒混合后那股酸馊腐败的气味,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钻入我的鼻腔,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头发黏成一股一股,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冰冷异常。
潇潇也被女眷们劝了出来。她补了妆,重新整理了头纱,但那双眼睛,红肿未消,里面没有了清晨待嫁时的羞涩与憧憬,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以及深处难以触及的冰冷。她站在我身边,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我却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实的冰墙。
司仪按照流程说着吉祥话,引导我们交换戒指。当我把那枚精心挑选的铂金戒指套上潇潇的无名指时,我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冷得吓人。她没有任何反应,手指僵硬得像一截冰雕。轮到她把戒指戴到我手上时,她的动作机械而迅速,仿佛在完成一项令人厌恶的任务,避之不及。
“新郎,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司仪高声宣布,这是整个仪式的高潮。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一些迟疑的起哄声。王强他们几个在台下挤眉弄眼,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大概是被潇潇摔捧花的气势震慑住了,或者,是这诡异的气氛让他们也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转向潇潇,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我凑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但更浓烈的,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本该充满爱意和神圣的吻,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和艰难。
我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冰冷,干燥,没有任何回应。像在亲吻一块寒冰。
台下传来几声干巴巴的“好”,然后迅速沉寂下去。这个吻,没有带来任何甜蜜,反而像是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又割了一下。
仪式草草收场。接下来是敬酒环节。
原本这应该是婚礼中最热闹、最体现人情往来的部分。我和潇筱要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向来宾表示感谢。但此刻,这变成了一场漫长的煎熬。
我被王强和几个朋友簇拥着,开始挨桌敬酒。潇筱则由伴娘陪着,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默哥,来来来,这杯必须干了!刚才兄弟们是跟你闹着玩呢,别往心里去!”王强递过来一杯白酒,度数不低,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我看着那杯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身上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被酱油啤酒泼过的地方,尤其是被麻绳捆绑过的腕部、腰部和胸口,那种灼烧般的刺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毛孔往皮肤深处钻。而且,开始发痒,一种深入骨髓的奇痒。
但我无法拒绝。在这种场合,拒绝喝酒就是不给面子,就是“玩不起”,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劝慰”。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暂时压下了那股诡异的痒痛,但随即带来更深的眩晕和不适。
“好!爽快!”
“再来一杯!祝默哥嫂子早生贵子!”
一杯又一杯。白的,啤的,红的。各种颜色的液体被灌进我的胃里。劝酒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意思都一样:你是新郎,你今天就得喝,不喝就是不对。
我机械地喝着,脸上勉强挤出扭曲的笑容,应对着各种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但身体的异常感觉却愈发敏锐。
我偷偷挽起一点袖子,看向自己的手腕。被麻绳勒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圈清晰的、深红色的痕迹,不像普通的淤青,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边缘有些发黑,皮肤表面起了一层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小水泡,痒得钻心。
我猛地想起那捆麻绳,颜色暗沉,粗糙得有些过分,还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霉味。王强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玩意儿?我们家里绝对没有这样的绳子。
还有那桶酱油啤酒混合物。酱油的颜色是不是太深了?深得发黑,泼在身上时,那种粘稠感,远超普通的酱油。
不安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我的心脏。
敬酒到亲戚那一桌时,一位年迈的、平时不太说话的叔公,在我敬完酒准备离开时,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干枯却有力,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特别是我的脖颈处(那里也被绳索勒过)。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嘴唇哆嗦着,用极低的声音,几乎耳语般地说:“默娃……你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了……那绳子……那酱油……唉,造孽啊……”
他的话没头没尾,声音又小,旁边的王强等人正在喧闹,几乎没人听见。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骨窜了上来。
“叔公,您说什么?”我急忙追问。
但叔公却像是耗尽了力气,或者畏惧着什么,松开了手,摇了摇头,重新坐了回去,闭上眼睛,不再看我,只是喃喃道:“晚了……沾上了就难弄掉了……小心……小心晚上……”
“默哥,干嘛呢?快走啊,还有好几桌呢!”王强不耐烦地把我拉走。
我心神不宁地跟着他们,叔公的话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小心晚上”……结合我身体上越来越明显的异常,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我。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恶作剧或者低俗婚闹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潇潇。她正端着一杯饮料,面无表情地应付着一位长辈的问候。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她突然转过头,看向我。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里除了冰冷和疏离,还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惊惧?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脖子,或者是我西装掩盖下的身体。
她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敬酒环节终于在一片混沌中结束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脚步虚浮,头痛欲裂,但最折磨人的还是身上那无处不在的痒痛感,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行、啃噬。
宴席接近尾声,宾客开始陆续离去。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说着言不由衷的“恭喜”,目光在我和潇潇身上扫过,带着探究、同情,或者仅仅是看热闹的余兴。
我和潇筱被送回了作为新房的婚房。是县城里一套我们贷款买下的新房,精心装修过,每一个细节都曾承载着我们对未来的憧憬。
门关上的那一刻,外界所有的喧嚣仿佛被瞬间隔绝。
房间里一片死寂。大红的喜字贴在窗上,崭新的家具泛着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涂料和新布料的味道,混合着我身上散发出的怪异气味。
潇筱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开始默默地卸妆,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扯开领带,解开衬衫的纽扣。
当我看清自己胸膛和腹部的皮肤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被那混合液体泼洒过的地方,皮肤大面积地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像是严重的过敏,又像是……腐烂的初期。而被麻绳捆绑过的部位,那深红色的勒痕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边缘清晰得可怕,并且高高肿起,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透明小水泡,有些地方因为我的摩擦已经破溃,渗出一点点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残留的酱油色污垢,发出难以形容的腥臭。
最可怕的是,这些痕迹,这些水泡,似乎……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着周围健康的皮肤蔓延。
痒!钻心的痒!痛!灼烧的痛!
我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胸口。
“别碰!”
潇筱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妆痕,脸色惨白如纸,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胸口那可怕的景象,身体微微颤抖。
“你……你也看到了?对不对?”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沙哑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绳子!那酱油!叔公说……”
“我不知道!”潇筱猛地打断我,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疯了!你们都疯了!搞那种恶心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她认为这只是“恶心的东西”导致的严重皮肤过敏?她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有更诡异的事情发生。
“潇潇,你听我说,这不对劲……”我试图站起来靠近她。
“你别过来!”她惊恐地后退一步,指着我,“你身上……你身上的味道……还有那些……太可怕了!陈默,我后悔了!我后悔今天嫁给你!”
说完,她哭着冲进了卧室,“砰”地一声锁上了房门。
我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个被遗弃的破烂玩偶。身上是诡异扩散的恐怖痕迹,心里是爱人决绝的冰冷话语。新房内喜庆的布置,此刻看来无比刺眼,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讽刺。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笼罩了这座小城。
叔公的警告在耳边回荡:“小心晚上……”
晚上,会发生什么?
我低头,看着自己正在被莫名腐蚀的身体,恐惧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那场婚闹,泼洒和捆绑的,恐怕不仅仅是啤酒和酱油,还有某种……来自更深、更黑暗处的污秽之物。而它们,此刻正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新婚之夜,悄然生根、发芽。
寂静中,我似乎听到皮肤下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是我的幻觉吗?
还是……“它们”已经开始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