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4日, 农历七月廿三, 宜:嫁娶、祭祀、塑绘、开光、出行, 忌:伐木、行丧、作灶、作梁、安葬。
判决书下来的第七天,空气里的粘稠湿热依旧没散,像一块脏抹布糊在上海的夜空上,也糊在我心头。二百二十万,换我们锅底捞市值蒸发近十亿,还有门口那至今未散的、若有似无的骚臭味——心理作用?或许吧。但这代价,对那两个刚满十七的小畜生来说,还是太轻了。
办公室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却吹不散那股子烦恶。桌上摊着这几天的赔偿登记表,厚厚一摞,触目惊心的“十倍赔偿”字样刺得我眼睛疼。两千三百万真金白银流水一样赔出去,就为了那两泡尿。餐具全部换新,里里外外消毒水擦了不知多少遍,可客人一进门,那眼神还是瞟来瞟去,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仿佛那污秽的气味已经腌进了墙缝里。
我捏了捏眉心,试图把脑海里不断回放的监控画面挤出去——那两个穿着嘻哈、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子,怎样嬉笑着跳上桌,怎样掏出那玩意儿,怎样把黄浊的液体肆无忌惮地浇进翻滚的红油锅里,怎样举着手机拍摄,发出刺耳亢锐的笑…
手机炸响的时候,我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凌晨一点半。屏幕上跳动的是商场夜间值班保安队长的名字,老李。
心头莫名一跳。划开接听,那边传来的却不是老李那惯常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粗嗓门,而是一种被极力压抑、却还是扭曲变调的气声,嘶哑,发颤,裹着巨大的惊惶。
“陈…陈店长…您…您最好现在立刻过来一趟…”他喘着粗气,背景是死一样的寂静。
“老李?怎么回事?消防还是小偷?”我的神经瞬间绷紧,这几天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不…不是…”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异常清晰,“是…是监控…您店里…包,包间…”
他语无伦次,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说清楚!哪个包间?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
“就…就是出事的那个…‘海棠’阁!”老李几乎带着哭腔,“监控里…那,那两个小子…他们…他们又来了!正在里头…吃…吃火锅!”
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放你妈的屁!”我脱口骂道,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你看清楚了?!判决书才下来!他们两家赔得倾家荡产,人早就不知道缩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怎么可能还在上海?还敢来我店里?!”
“千真万确!陈店长!那衣服…那发型…就是他们!不会错!”老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确认感,“他们…他们就坐在那儿…在吃…锅…锅里的东西…颜色不对…红得吓人…您快来吧!我…我不敢过去…那层楼现在…现在味道不对…”
电话断了。
我僵在原地,办公室里空调的冷风仿佛直接吹进了骨髓里。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是恶作剧?是哪个对手品牌搞的鬼?或者…是老李睡迷糊了看错了?
可他那恐惧,不像装的。
那两个小畜生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带着令人厌恶的、挑衅的笑。
一股邪火猛地窜起,压过了那瞬间的寒意。妈的,没完没了了是吧?赔得不够?还想来吓唬人?真当我陈默是泥捏的?
怒火给了我力量。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遥控钥匙,冲出门外。深夜的商场停车区空无一人,白炽灯冰冷地照着水泥地,我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发出空旷的回响。
电梯直通餐饮楼层。门一开,一股复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各家残留的食物味、清洁剂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应该存在的、熟悉的骚臭。
老李连滚带爬地从监控室跑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抖得像是发了癫痫,指着走廊尽头“海棠”阁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废物!”我低吼一声,懒得再看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越靠近“海棠”阁,那股尿骚味似乎越明显,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勾起所有恶心的回忆。但似乎又不止…那气味里还混着一股极其浓烈、令人极度不安的…肉香?一种炖煮过度的、腻人的腥香。
包间的门紧闭着,磨砂玻璃透出里面异常明亮的灯光,甚至…隐隐泛着一种诡异的红光。
里面真的有声音。
咕嘟咕嘟——
是火锅汤底沸腾翻滚的声音,密集,粘稠,比往常听到的似乎更响,更沉。
还有…吧嗒吧嗒…咀嚼、吸溜的声响?很模糊,但确实存在。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怒火被一种莫名的寒意渗透。但我没有停下,也不可能停下。我是这里的店长,这里是我的地盘!管他里面是人是鬼!
我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踹在包间的门上!
“砰”的一声巨响!门撞在后面的墙上,弹回。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将我淹没。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复合气味——极致的腥,极致的臊,混合着牛油锅底的辛辣,还有一种…像是煮过头的、腐烂内脏般的恶臭,疯狂地冲进我的喉咙,几乎让我当场呕吐出来。
包间里灯光惨白,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正中央的桌上,那只巨大的、本该是橙红色的九宫格火锅,此刻里面翻滚的汤底,是一种近乎发黑的、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
猩红的汤面剧烈翻滚着,鼓出一个个破裂的气泡,带出里面沉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食材”——
那绝不是任何已知的肉片或蔬菜。
而在那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中央,在最大格、翻滚最剧烈的汤心里——
两颗球状物沉沉浮浮。
被煮得稀烂,皮肉剥离,五官模糊扭曲,白色的颅骨隐约可见,黑色的长发和短发的丝缕缠绕在辣椒和凝固的牛油块上,随着翻滚的汤汁扭动,像是拥有了可怖的生命。
一颗人头的眼眶空洞地对着天花板,另一颗面朝我,那烂糊的、几乎被煮化的嘴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僵硬的笑意。
咕嘟咕嘟——
汤汁沸腾。
我认得那两张脸。
即使被高温和浓汤摧残成这副地狱般的模样,我也认得!
正是那两个,刚刚被判决赔偿二百二十万,理论上此刻应该活着、却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承受社会死亡的——
十七岁少年。
我的视线僵硬的、一点点地挪开,掠过那锅猩红,看到桌子两边,各自摆着一副油腻的碗碟,筷子随意搁在碗边,仿佛食客刚刚起身离去。
碗里,还残留着些许深色的、肉糜般的酱料。
嗡——
大脑彻底一片空白。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褪去,只剩下眼前这一锅翻滚的、猩红的、炖煮着两颗人头的火锅。
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
判决书上那新鲜的、印泥尚红的法院签章,像一道灼热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死亡证明…墨迹未干。
他们…早就死了?
那此刻在锅里的是…
那刚才…坐在在这里“吃”的…又是什么?
冰冷的恐惧,如同那只猩红的火锅一样,瞬间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