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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31日, 农历七月初九, 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祈福, 忌:栽种、掘井、动土、安床、破土。

泰山压顶,这词自我决定徒步登顶那日起,便常在心头盘桓。6331级台阶,于我这般惯坐办公室的人而言,不啻为天堑。幸而有林月作陪,她素来胆大心细,又是健身常客,有她在,我总多了几分底气。

“潇潇,你当真不坐缆车?”林月捏了捏我的手臂,笑得促狭,“到时莫要哭鼻子,我可不会背你。”

我白她一眼,心里却虚得紧。泰山之雄伟,远观已是震撼,真要一步一阶攀上去,于我确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不知为何,此次登山之念一起,便如附骨之疽,日夜萦绕不去,仿佛有什么在峰顶召唤着我。

山脚下游人如织,缆车入口处排起长龙。我与林月绕过人群,径直走向徒步登山口。忽见一旁摆着个小摊,木牌上手书“陪爬服务”四字,底下一行小字:“助您登顶,不留遗憾”。

摊后立着数个年轻男子,皆穿着统一黑色运动服,体格健壮,神情却有些木然。八月的天气闷热难当,他们却个个站得笔直,不见汗迹。

林月嗤笑:“如今真是甚么生意都有,爬个山还需人陪么?”

我本也作如是想,可目光掠过那些年轻人时,心头莫名一颤。他们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材挺拔,肌肉线条流畅,可一张张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好似望着远处,又好似甚么都没看。

摊后转出个干瘦老头,山羊胡子焦黄,一笑露出满口烟渍牙。

“两位姑娘要登山?雇个陪爬吧,安全省力,包您满意登顶。”

林月正要回绝,我却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怎么个雇法?”

老头眼里闪过丝精光,掰着手指道:“一人陪爬,五百;十二人护卫,一万五;二十四人全程陪护,三万。价越高,登顶越稳。”

“三万元?”林月几乎跳起来,“潇潇,你疯了吗?有这钱不如去买个包!”

我也觉荒谬,可双腿像钉在原地,挪不动步。那些年轻人静立如雕塑,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竟泛着一种奇怪的冷白光泽。山风掠过,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气味——像是香烛纸钱烧过后的焦糊气,混着点陈腐的泥土味。

“他们…都是专业的?”我听见自己问。

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专业得很,都是本地小伙,熟悉山路,体力好,还会给客人鼓劲。二十四人前后护着,就是抬也把您抬上玉皇顶了。”

不知是泰山巍峨让我心生怯意,还是连日来那个登顶的执念作祟,我竟真的掏出信用卡。林月阻拦不及,眼睁睁看我刷了三万。

“潇潇,你中邪了?”她摸我额头,“三万块雇二十四个陌生人陪我们爬山?”

我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强辩道:“人生就这一次,豁出去了。有他们陪着,咱们肯定能登顶。”

老头收了钱,递给我一张收据,纸质粗糙,上面的红印泥闻着有股腥气。他转身对那群年轻人拍了拍手,声音干巴清脆。

“客已定,二十四人队,护两位姑娘登顶。”

原本静立的青年们忽然动了,齐刷刷转向我们。动作整齐得诡异,如同提线木偶。这时我才看清,他们统共二十四人,分作两列,默默站到我们身后。

离得近了,我更觉古怪。这些人相貌各异,却有着相同的空洞眼神,皮肤在日光下白得发青。为首的一个上前一步,微微颔首:

“我叫阿衡,是队长。请放心,我们一定护送二位登顶。”

他的声音平直,无甚起伏。林月显然也觉察出不对,拽了我一把,低声道:“潇潇,这些人不对劲,咱们退钱走吧。”

可我交了钱后,那个登顶的愿望愈发炽烈,几乎烧得心肺疼。山巅的玉皇顶在日光下泛着金芒,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来都来了。”我说,不知是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于是我们二人在前,二十四人默默尾随,开始了登山之路。

初时台阶平缓,我和林月还有说有笑。那群陪爬者不言不语,只静静跟着,脚步落地极轻,几乎听不见声息。他们走得很稳,呼吸匀净,陡峭处会适时伸手搀扶,手臂凉津津的,触之如冷玉。

过壶天阁后,山路渐陡。我气喘如牛,汗透衣背。林月稍好,却也面红耳赤。回头一看,那二十四人仍面无表情,气息不乱,额上不见半滴汗珠。

“你们…不累吗?”林月喘着问。

阿衡淡淡道:“不累。此路常走,习惯了。”

他的用词古怪,“此路常走”?专业的陪爬员也不至于“常走”泰山吧?

歇息时,我试图与他们搭话:“你们都是泰安本地人?”

“是。”阿衡答得简短。

“做这行多久了?”

“很久了。”

“具体多久?”

“不记得了。”

问答间,他目光始终放空,望着阶梯上方。其余人更是一言不发,如泥雕木塑。

越往上,山风越厉,吹得人衣袂翻飞。可那些陪爬者的衣服却纹丝不动,紧紧贴在身上,仿佛沉重异常。我注意到他们的运动服款式老旧,像是十几年前的样式,洗得发白,袖口领边却完好无损。

至中天门,我已腿软如泥,赖在石阶上不肯再动。

“歇会儿…实在…走不动了…”我上气不接下气。

林月也累得够呛,瘫坐一旁猛喝水。

陪爬者们静立等待,围成一圈,恰将风口挡住。山风被他们一挡,竟真的小了许多。我暗自诧异,这些人看着精瘦,竟能挡风若此?

阿衡忽然递来一壶水:“喝这个,解乏。”

壶是旧军用水壶,漆皮斑驳。我迟疑接过,喝了一口,水质清冽,入喉甘甜,疲累竟真的消减几分。

“谢谢。”我把壶还他,指尖相触时,只觉他皮肤冷得异常,激得我汗毛倒竖。

“不客气。”他收回水壶,表情无波。

再上路时,我留心观察这些陪爬者。他们步伐永远一致,每一步台阶的高度、速度分毫不差。遇到游人拥挤处,他们会自然而然形成人墙,将我们护在中间,肢体接触时,那股凉意愈发明显。

有个蹦跳的小孩差点撞到我,身旁一个陪爬者伸手拦阻。我瞥见他袖口下的手腕——一片青白,皮肤下隐隐有暗色纹路,如蛛网蔓延。

我心头一跳,疑是自己眼花。

行至云步桥,山雾骤起。白茫茫湿漉漉的雾气漫卷而来,能见度骤降。石阶湿滑,我走得战战兢兢。陪爬者们靠得更近,几乎手臂贴手臂,为我们隔出一方安全天地。

雾中闻得钟声悠远,自山顶传来。陪爬者们忽然齐刷刷顿住脚步,仰头望向声来处。

“怎么了?”林月问,声音因紧张而尖细。

阿衡缓缓低头,瞳仁在雾中显得更深了。

“钟响了,得快些走。”他道,“天黑前需得登顶。”

“为什么?”我问。

他沉默片刻,声音飘忽似融进雾里:“山上的夜,不宜人留。”

不知为何,我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雾愈来愈浓,陪爬者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有时看去,竟似没有面目的一片空白。我揉揉眼,疑是水汽朦胧所致。

忽然,林月掐紧我手臂,指甲陷进肉里。

“潇潇,”她声音发颤,“你数数他们。”

我依言回头点数。一、二、三……雾浓人乱,数了两遍,心头咯噔一下。

“数清楚了?”林月问,脸白如纸。

“二十四个,没少啊。”我强自镇定。

“没少?”她声音拔高,“可咱们雇的时候,明明是二十四人,加上阿衡是二十五个!”

我愣在原地,寒意自脚底爬上头顶。

是啊,当初老头说“二十四人全程陪护”,加上队长阿衡,不该是二十五人么?何时变成了整整二十四个?

我猛地转头,雾中那些沉默的身影静静站立,如同一排墓碑。

阿衡的脸从雾中浮现,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雾大,眼花。我们一直是二十四人。”

他的眼睛黑得不见底,我竟不敢再问。

钟声又响,自雾深处来,一声接着一声,急促如催命。

陪爬者们动起来,不再容我们休息,几乎是挟着我和林月向上走。他们的手冷得像冰,力气大得惊人,我挣扎一下,竟如蚍蜉撼树。

石阶在雾中仿佛没有尽头,一级级向上延伸,没入灰白混沌。两侧怪石嶙峋,在雾中化作幢幢鬼影。陪爬们的脚步声第一次清晰可闻——嗒,嗒,嗒,齐整得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应和着遥远的钟声。

忽见前方雾中现出一个人影,是个卖拐杖的老人,坐在路边石上,裹着厚棉衣。见我们这一行人,他瞠目结舌,脸色唰地惨白,竟慌里慌张收起摊子,连滚带爬往山下奔去,转眼消失在雾中。

我心下骇异,再看陪爬者们,他们对这插曲视若无睹,只机械地迈步,托着我和林月向上、向上。

林月显然也吓坏了,与我交换个惊恐的眼神。

“阿衡,”我试着问,“那老伯怎么了?”

阿衡目视前方,声音平直:“山雾迷眼,他看错了。”

“看错什么?”

“看错我们。”阿衡转过头,眼里没有一点光,“常有事。”

我忽然想起那个摊主老头说的——“都是本地小伙”。

本地人…为何那老伯见之如见鬼魅?

钟声再响,这次近在耳边,震得人心头发慌。雾中现出一座庙宇轮廓,是碧霞祠。

陪爬者们终于停下脚步。阿衡指向不远处一段几近垂直的台阶,那便是着名的泰山十八盘。

“从此处到南天门,是最难一段。”阿衡道,“我们护你们上去。”

他的用语再次让我心惊——“护”,而非“帮”或“陪”。

十八盘石阶陡立,雾中如登天梯。陪爬者们分成两组,前后各十二人,将我和林月夹在中间。他们的手搭上我们的胳膊,冷意透衣而入。

就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我无意中一低头,看见了身侧一个陪爬者的影子投在石阶上——雾中日光晦暗,那影子却清晰得诡异,形状扭曲,竟不似人形,倒像是一口…

“走吧。”阿衡在背后推了一下,我不由自主迈步向上。

石阶湿滑,两旁铁索冰凉。陪爬者们步伐依旧稳健,呼吸不乱。我和林月却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他们半提半扶才得以前行。

雾中忽传来人语,是一队下山游客,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见到我们这阵仗,纷纷侧目,有个小孩直接吓哭了,被大人匆匆拉走。

我听见他们零碎话语:

“…这么多人…”

“…晦气…”

“…早不该这时候下山…”

心头的疑惧如雾弥漫,越来越浓。我偷偷瞥眼看身边的陪爬者,他目不斜视,侧脸在雾中青白如玉石。我注意到他耳后有块暗斑,形如烙印。

十八盘才过一半,我已是头晕眼花,胸闷欲呕。林月状况更糟,唇色发紫,几乎是被架着走。

“歇…歇一下…”她呻吟道。

陪爬者们却恍若未闻,脚步不停。阿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不能停,钟声要停了。”

“什么钟声?”我喘着问。

“关门钟。”阿衡道,“钟停,门关,就进不去了。”

“什么门?”我追问道,心脏狂跳。

阿衡没有回答。

雾中忽然卷起一阵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风过处,雾稍散,我无意中回头一瞥,惊得几乎失足——

台阶下方,那些陪爬者走过的路上,竟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脚印。

湿漉的石阶上,只有我和林月的脚印凌乱不堪,而二十四个陪爬者,如履虚空,未留丝毫痕迹。

我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陪爬者。他似有所觉,缓缓转头,嘴角向上扯起,露出一个与阿衡一般无二的僵硬笑容。

“快到了。”他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雾霭深处,南天门的轮廓若隐若现,宛如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口。

钟声又响,这一次,仿佛就在头顶。

阿衡的声音同时响起,冷澈骨髓:

“钟响最后一遍,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进去。”

“进去哪里?”我颤声问。

他的手指向前方,南天门在雾中森然矗立。

“到家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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