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2日, 农历闰六月廿九, 宜:祭祀、沐浴、作灶、修饰垣墙、平治道涂, 忌:嫁娶、词讼、治病、置产、作梁。
我蹲守到凌晨2:40,老奶奶果然蹒跚而来。
她无视我的存在,径直打开冰柜,将物资全部扫入蛇皮袋。
我愤怒上前阻拦,触到她手臂的刹那——
无数中暑濒死的记忆洪流般冲进我的脑海。
“还不够,”她嘶哑地低语,“他们还在热。”
冰柜玻璃映出她身后模糊的身影,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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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闰六月,湖州的夜像是块浸饱了热油的抹布,闷重、黏腻,扣在每一寸皮肤上。蝉早就哑了,只剩空调外机在巷弄里吭哧吭哧,喘着不祥的粗气。我的超市——‘默默超市’——缩在老街拐角,招牌的LEd灯坏了一小半,“超”字黯淡着,像个欲言又止的省略号。
店门口,那个红色的爱心冰柜杵着,此刻空空荡荡,内壁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它本不该空着的。几天前,我心里头那点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什么的情绪发了酵,把它推出来,装满冰水和老冰棍,贴上歪歪扭扭的“免费自取,酷暑辛苦”的纸条。想法简单,看见门口扫马路的李阿姨汗湿透的背影,看见那个送快递的小哥嘴唇干裂起皮,就觉得该做点什么。
直到它连续几天,在黎明前被彻底搬空。
不是零散的拿取,是扫荡。一根不剩,一瓶不留。
监控镜头太高,又蒙了尘,拍下的画面模糊跳动: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穿着深色衣裤,总是在凌晨2:40准时出现,慢吞吞地打开冰柜门,然后,像搬仓鼠一样,极其熟练地把所有东西囫囵塞进一个巨大的、看起来脏兮兮的蛇皮袋里,扎紧口,拖拽着,蹒跚地消失在监控范围的边缘。
重复,一天不落。
一股邪火在我肚子里烧。是,我是想帮人,但不是这么个帮法。这感觉像被人掐着脖子灌了好意,转头却吐在了阴沟里。一种被当成傻子的羞辱感,混着对那贪婪身影的厌恶,啃噬着那点最初的善意。
老街坊闲聊时,我假装随口问起,比划着监控里那人的身形。住斜对面的王婶,摇着蒲扇,眼神躲闪了一下,压低声:“哦……像是巷子尾巴那个孤老张阿婆?怪可怜的,一个人住,捡点破烂……但也不该这样啊……”话没说完,就被她儿子拉走了。
线索似乎有了,但那点疑虑和愤怒并没平息。可怜就能搬空别人的爱心?这世上谁不可怜?
我决定堵她。
闰六月廿九的前夜,忌置产、作梁,宜平治道涂。我看着黄历上的字,觉得有点讽刺。夜里十一点多,我送走最后一个趿拉着拖鞋来买烟的老街坊,关了店门,却没拉下卷闸。灯熄了,只留角落里一盏应急灯发出幽微的绿光,勉强勾勒出货架的轮廓。
我拖了把折叠椅,塞在冰柜侧面和窗台形成的阴影夹角里。热浪从洞开的店门涌入,但空气是死的,带着隔夜熟食和灰尘混杂的沉闷气味。蚊蝇不知疲倦地在耳边嗡嗡,声音大得吓人。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流动得极其缓慢。偶有野猫窜过街面的窸窣声,或是远处摩托车引擎的咆哮,都能让我心脏猛地一缩,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片被路灯昏黄光晕笼罩的区域,冰柜就在那光晕底下,红得发暗,像个沉默的祭坛。
空气里那股子闷热越来越重,还带了点别的什么味道……像是东西慢慢馊掉的酸腐气,若有若无。脖子后面的寒毛竖了几次,我总觉得黑暗里不止我一个人,但猛地扭头,除了货架上那些商品模糊僵硬的轮廓,什么也没有。
手表上的夜光指针,一点点蹭向2:40。
心脏开始擂鼓,一下,一下,撞得胸腔发痛。汗水顺着脊柱往下淌,冰凉粘腻。
来了。
几乎就在指针精准踩住那个时间的瞬间,一个黑影缓缓从街角的路灯阴影下剥离出来。
极其瘦小,驼背得厉害,像一截被岁月强行拗折的枯枝。一身深灰蓝色的确良衣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稀疏而凌乱的小髻。步子很慢,每一步都拖在地上,发出一种……不太像脚步声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就是监控里的那个老奶奶。张阿婆。
她直直地朝着冰柜走来,浑浊的老眼似乎完全没有瞥见阴影里僵坐着的我,仿佛我只是另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她眼里只有那台红色的冰柜。
一只枯瘦得像鹰爪的手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熟练地抠开了冰柜门上的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尖锐得刺耳。
冷气白雾一样涌出,瞬间被滚烫的夜吞噬。
她另一只手从身后摸出那个巨大的、磨损得厉害的蛇皮袋,袋口张开,像一个贪婪等待喂食的喉咙。
然后她开始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一种麻木而高效的熟练。一瓶瓶矿泉水,一盒盒冰棍,被那只枯瘦的手扫进袋子里,发出哗啦啦、砰砰的碰撞声。冰柜底层那些为明天准备的、冻得硬邦邦的冰瓶,她也一个一个捡出来,塞进去。那蛇皮袋以惊人的速度鼓胀起来。
我的血气猛地冲上天灵盖。所有的耐心和猜测在这一刻被这理直气壮的偷窃行为碾得粉碎。她怎么敢?!当我死的吗!
“喂!”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因为久未开口和愤怒而嘶哑破裂,“你在干什么!”
我一步跨出阴影,冲到路灯下,几乎站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热浪和怒火烧得我眼前发花。
她动作顿了一下。仅仅是一下。
然后,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也没看见我这么大个人戳在眼前,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甚至速度更快了些,把最后几瓶水扫入袋中,那袋子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狡辩都更让我暴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我伸出手,一把抓向她正握着一个冰瓶的右臂——我要拽开她,我要让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一个说法!
指尖触到了她的小臂。
意料之中该是老人皮肤的松弛温腻,或者夜露的微凉。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的触感,无法用任何常理形容。那不是皮肤,不是血肉,甚至不是冰冷。像猛地插进了一团高速旋转的、无形的漩涡边缘,又像是触碰到了一块被烈日暴晒了三天刚刚熄灭的焦炭,一种极致滚烫后的死寂虚无猛地吸住了我的指尖。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一股根本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洪流,从那接触点爆炸开来,蛮横地、毁灭性地冲进我的脑海!
黑暗。窒息。天旋地转的眩晕。
毒辣的太阳白光灼烧着眼皮,眼皮却重得睁不开。
肺叶像被扔进烧红铁锅的湿毛巾,每一次挣扎吸气都带起剧烈的灼痛和嘶啦作响的绝望,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心脏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胸腔,像要自己跳出来逃命,声音大得如同擂鼓,在颅骨里回荡。
汗水瞬间流干,皮肤烫得吓人,毛孔像被烙铁封死,身体里每一滴水分都在尖叫着被蒸发。
视线模糊涣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扭曲晃动的街景,是周围模糊围拢过来的腿脚,是无限放大的、被晒得冒烟的水泥地纹路,然后彻底陷入一片令人疯狂的、无处可逃的炽白和黑暗交替的混沌……
热。无法言说的热。从每一个细胞里焚烧出来的热。渴。喉咙和鼻腔里全是血锈味和火烧火燎的干渴。
还有那种清晰的、一寸寸感知自己正在被活活烤干、窒息的濒死剧痛!
无数个声音在嘶嚎,男女老少,不同的声线,同样的极致痛苦和恐惧,拧成一股绝望的绳索,勒紧我的意识,要把它绞碎……
“呃——!”我猛地抽回手,如同被千万伏高压电击中,整个人向后弹开,踉跄着差点摔倒。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衣背,那不是热的,是彻骨的冰寒。
我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奶奶。
她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那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被撞破的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的空洞。她的眼睛在路灯下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却又在最深处,跳动着一点针尖般、属于非人的冰冷幽光。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干裂起皮,发出一种极其嘶哑、磨损严重的声音,不像通过空气传播,倒像直接在我刚刚遭受过轰炸的脑仁里刮擦:
“不够……”
她歪了歪头,蛇皮袋在她脚边鼓鼓囊囊,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夜晚的森然寒气。
“他们……还在热。”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住。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本能却驱使着视线疯狂逃窜,猛地落在了旁边冰柜的玻璃门上。
光洁的玻璃表面,模糊地映出眼前的景象:路灯,冰柜,我惨白的脸。
以及,在她佝偻的身躯之后。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模糊扭曲的、人形的暗淡影子,无声无息地矗立着,挤挤挨挨,填满了她身后的整片空地,一直蔓延到街道的黑暗中。
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是一团团深浅不一的阴影,却共同传递出一种相同的、令人窒息的——
焦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