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鬼魂的第七天,我发现自己开始遗忘一些事情。
阳光透过废弃仓库的破窗照进来,我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努力回忆母亲做的红烧肉是什么味道。上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却只剩一个模糊的概念——甜咸适口,肥而不腻,但具体滋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忘记自己的脸。
仓库里有面裂开的镜子,我每天都会去看,确保自己还是。但今早我发现,镜中的影像越来越模糊,五官像被水晕开的墨迹,只有肩上那两道淤青越发清晰,现在已经蔓延到锁骨下方,像两条丑陋的蜈蚣。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在变成真正的怨灵,忘记生前的一切,只剩下仇恨作为动力。
昨晚见到弟弟后,我暂时控制住了杀戮的冲动。但每当夜幕降临,那些恶意评论、那些扭曲的报道、那些贪婪的嘴脸就会在我脑海中闪回,肩上的淤青就会灼烧般疼痛,驱使我去复仇。
我必须抓紧时间。
日落时分,我飘出仓库,决定去找那个通灵师——弟弟说的能看见我的人。也许他能告诉我如何在不完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讨回公道。
城市华灯初上,我避开人多的地方,沿着阴暗的小巷前行。经过一家电器店时,橱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扁担女孩事件最新进展,都市快报记者周伟今日发布长文,揭露部分媒体刻意制造寒门贵子人设的内幕...
我停下脚步。屏幕上周伟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坚定:
...从选题策划到照片角度,从文案撰写到热搜购买,整个过程都是精心设计的。我们不在乎当事人的真实情况,只在乎能否制造爆点...
周围渐渐聚集起围观群众,议论纷纷。
早知道了,现在媒体哪有真的?
但这记者敢自曝家丑,也算条汉子。
谁知道是不是新的炒作手段?
我注意到周伟的肩膀——那两道淤青还在,但颜色淡了许多。看来诚心悔过能减轻诅咒。
新闻最后放出了我家人的采访画面。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我魂体一阵波动,差点当场显形。母亲对着镜头哭诉:我女儿是个好孩子...她只想安静上大学...父亲则沉默地站在一旁,手里紧握着我那根真正的扁担。
奇怪的是,那根扁担看起来有些不同了——原本普通的竹黄色变成了暗红,就像我魂体手中的怨灵扁担。
画面切换到弟弟林阳。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直视镜头说道:我姐姐林月是被舆论杀死的。那些躲在屏幕后的键盘侠,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媒体,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我的心揪紧了。这不是我认识的弟弟——那个爱笑爱闹、整天缠着我讲学校趣事的男孩去哪了?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吗?
...我们已委托律师起诉最先造谣的几个账号和媒体...林阳继续道,声音沉稳得不像是十五岁的孩子,同时,我想通过镜头对我姐说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柔软:姐,无论你在哪里,我都找到办法帮你了。记得去找那个人
镜头切回演播室,但我已经飘远。那个人?是指通灵师吗?弟弟怎么确定我能看到这则新闻?
凭着直觉,我向城西飘去。那里有全市最大的殡葬用品市场,也是各种灵异人士聚集的地方。
夜色渐深,市场大部分店铺已关门,只有几家卖纸钱香烛的还亮着灯。我沿着狭窄的街道飘行,突然被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吸引——门口挂着解梦通灵的牌子,橱窗里摆着各种奇怪的符咒和法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把手上挂着一条红色细绳,绳上串着三枚铜钱——和我奶奶生前戴的一模一样。
我刚靠近,店门就自动开了条缝,仿佛在邀请我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线香和草药的味道。柜台后坐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正低头用红绳编织着什么。
来了?他没抬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等你好几天了。
我惊讶地现出形貌:你能看见我?
老人这才抬头。他的眼睛很特别——一只浑浊发白,另一只却清澈得不像老年人,瞳孔微微泛着绿光。
不仅看得见,还知道你为何而来。他放下手中的红绳编织物,那竟是一个小巧的扁担形状挂坠,为了这个诅咒。
他指了指我肩上的淤青。我下意识捂住肩膀:你知道这是什么?
怨灵印记。老人站起身,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木盒,你只是最新的一任宿主。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旧报纸。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1978年6月,头条赫然是《农村女青年不堪流言跳河自杀》,配图是一个扎辫子的姑娘站在河边,肩上扛着一根扁担。
这是...?
张秀兰,22岁,村里第一个高中生。老人轻抚报纸,因为拒绝村支书儿子的提亲,被造谣生活不检点。最后受不了闲言碎语,挑着扁担跳了河。
他又翻出几张不同年代的报纸:1989年《女工被诬偷窃自杀明志》;1997年《高考女生因作弊谣言投井》...每篇报道的配图中,死者或死者家属都扛着一根扁担。
这根扁担...我的声音发抖。
是诅咒的载体。老人点头,每一任宿主死后,怨气都会附着在扁担上,传给下一个有相似遭遇的人。你父亲用的那根,就是张秀兰当年跳河时用的。
我如遭雷击。难怪父亲总是特别珍惜那根扁担,从不让我们碰;难怪我从小就觉得它有种奇怪的吸引力...
我弟弟说你能帮我?我急切地问,怎么摆脱这个诅咒?
老人那只清澈的眼睛直视我:两种方法。一是完成复仇,杀光所有伤害过你的人,然后诅咒会自动寻找下一个宿主。
那我会...?
变成纯粹的怨灵,忘记所有前尘往事,只知杀戮。
我打了个寒颤:第二种呢?
超度。老人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陶罐,里面装着某种黑色粉末,找到最初的源头,化解第一任宿主的怨气,整条诅咒链就会断裂。
最初的源头...张秀兰?我思索着,但她已经死了四十多年...
她的怨灵还在。老人将黑粉末撒在地上,形成奇怪的符号,就在她跳河的那段河底,被自己的扁担钉住了魂魄。
我肩上的淤青突然剧痛,扁担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手中,发出刺眼的红光。老人见状,那只正常的眼睛也泛起绿光。
来不及了,诅咒正在加速侵蚀你。他急促地说,天亮前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复仇变成怨灵,要么去河底找张秀兰,但风险很大——你可能被她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老人立刻收起所有东西:有人来了,你快走!记住,子时阴气最重,也是你力量最强的时候...
门被推开前,我迅速隐去身形。进来的是个穿校服的少年——林阳!
陈爷爷,我姐来过了吗?他气喘吁吁地问。
老人——现在我知道他姓陈了——点点头:刚走。
林阳失望地垮下肩膀:还是没赶上...我把她的东西都带来了。
他放下背包,取出我的日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缕用红绳绑着的头发?
这是她梳子上的头发,林阳解释,您说需要贴身物品才能做法。
陈爷爷叹了口气:孩子,你确定要这么做?活人干涉阴阳,是要折寿的。
她是我姐。林阳简单地说,眼神坚定得让我心疼。
我多想拥抱他,告诉他不要为我冒险,但我甚至不能现身——陈爷爷刚才的眼神警告我别出声。
陈爷爷收起那些物品,你先回家,子时我会开坛做法。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听到任何声音都别答应。
林阳点头离开后,我才重新显形: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帮他帮你。陈爷爷从墙上取下一把桃木剑,那孩子自愿做引路人,用血缘为引,带你找到张秀兰。
这危险吗?
非常危险。陈爷爷直言不讳,如果张秀兰的怨气太强,可能顺着血缘联系连你弟弟一起吞噬。
我转身就要去追林阳,却被陈爷爷拦住:没用的,他已经下定决心。你们兄妹俩真像,都倔得要命。
我握紧扁担,肩上的淤青灼烧般疼痛:那我该怎么做?
子时之前,找到张秀兰跳河的具体位置。陈爷爷递给我一张泛黄的地图,我已经标出来了。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说服她放下怨恨,要么消灭她。
如果我失败了呢?
那么诅咒会继续,你会变成下一个张秀兰,而你弟弟...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离开通灵铺子,我直奔地图上标记的位置——城郊的老河湾。那里现在已经荒废,但在几十年前是个繁忙的渡口。
夜风吹拂,我的魂体比往常更轻盈,似乎随时会散开。肩上的淤青已经蔓延到胸口,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魂魄。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老河湾比想象中更荒凉。月光下,河水黑得像墨,岸边芦苇丛生,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地图显示张秀兰是在渡口跳的河,但当年的木制码头早已腐朽,只剩几根烂木桩露出水面。
我站在岸边,扁担在手,不知该如何寻找一个四十年前的怨灵。
突然,水面泛起涟漪,一个漩涡毫无预兆地出现。我肩上的淤青猛然剧痛,扁担自己动了起来,指向漩涡中心。
张秀兰?我试探着呼唤。
水面下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惨白浮肿,长发如水草般飘散。她的眼睛突然睁开,没有瞳孔,只有眼白。
又...一个...声音从水底传来,像气泡破裂的声响。
我还没反应过来,无数头发般的黑影就从水中射出,缠住我的脚踝将我拖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作为魂体,我不需要呼吸,但那种被拖入深渊的恐惧依然让我本能地挣扎。黑影越缠越紧,将我拉向河底。
终于,我看到了她。
张秀兰的怨灵站在河底,身上压着一根巨大的扁担,扁担两头各绑着一块石头,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的身体浮肿发白,却穿着整洁的蓝布衣裳,就像特意打扮过一样。
又一个被言语杀死的傻姑娘。她开口,声音出奇地清晰,来加入我吗?我们可以一起复仇...
黑影松开我的脚踝,但河水变得粘稠如胶,让我无法移动。
我不是来加入你的。我握紧扁担,我是来终结这个诅咒的。
张秀兰笑了,露出黑洞洞的嘴:诅咒?你以为这是诅咒?她指向肩上的扁担,这是力量!是那些害死我们的人应得的报应!
复仇只会让仇恨延续!我试图靠近她,但河水阻力太大,看看我弟弟,他还在为我冒险...难道你没有在乎的人吗?
张秀兰的表情微微动摇,但很快又恢复狰狞:我娘...我跳河后她就疯了,第二年就死了...都是那些长舌妇害的!
她周身的河水突然沸腾般翻滚,无数黑影从河底淤泥中升起——是这些年来所有被扁担诅咒杀死的人的灵魂,他们表情痛苦,脖子上都有淤青。
看到吗?这些都是我们复仇的成果!张秀兰狂笑,很快你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黑影朝我扑来,我本能地挥动扁担自卫。两股力量相撞,震得整个河床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微弱但清晰的声音:
是林阳!他的声音不知通过什么方式传到了河底,像一盏明灯在黑暗中指引方向。
阳阳!我下意识回应。
张秀兰被激怒了:不准分心!她指挥更多黑影攻击我,亲情只会让人软弱!
但林阳的声音给了我力量。我肩上的淤青突然发烫,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温暖的灼热。我想起日记里写的话:不管多难都要保持善良要成为弟弟的榜样...
不,亲情让人强大。我直视张秀兰,你娘如果看到你这样,该有多心痛?
张秀兰僵住了,黑影也暂停攻击。我趁机继续说:我们都受过伤害,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恶魔,真的值得吗?
那还能怎么办?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脆弱,他们毁了我的一生...
揭露真相,让后人记住教训,但不让仇恨吞噬自己。我指向河面,我弟弟正在为我讨公道,用法律和真相,而不是杀戮。
林阳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更清晰了:姐!抓住这个!
一道金光穿透河水,是一条红绳!我立刻抓住它,红绳上的温暖瞬间传遍全身。
张秀兰看着红绳,表情复杂:当年...我娘也给我编过这样的红绳...
放下怨恨吧。我轻声说,已经够了。
河底突然震动,钉住张秀兰的扁担开始出现裂纹。她低头看着扁担,突然泪流满面——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黑色的怨气。
我好累...她喃喃道,四十年了...我一直被困在这里...
裂纹蔓延到整个扁担,最终地断裂。张秀兰的怨灵开始发光,肿胀的身体恢复了生前的模样——一个清秀的年轻姑娘。
谢谢你...她微笑着对我说,也许你是对的...
金光笼罩了她,黑影一个接一个地消散。河水变得清澈,我能看到水面上的月光了。
红绳牵引着我向上浮去。就在我即将破水而出时,张秀兰最后的声音传来:小心那个通灵师...他不是...
话没说完,我就被拉出了水面。
河岸上,林阳跪在法坛前,脸色苍白如纸。陈爷爷正在焚烧我的物品,烟雾形成一条通道连接我和弟弟。
林阳看到我,虚弱地笑了。
我想拥抱他,却发现自己正在消散——不是消失,而是变得透明、轻盈。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问。
诅咒解除了。陈爷爷喘着气说,你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不!我还不能走!我挣扎着想要维持形体,还有那么多伤害过我的人逍遥法外...
陈爷爷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所以你还是想复仇?
我愣住了。看着弟弟憔悴的脸,想起父母破碎的心,还有周伟悔悟的眼神...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只想讨个公道。最终我说,但不是用杀戮的方式。
陈爷爷的表情缓和下来:这才对。他从法坛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我——是那根真正的扁担,现在恢复了普通的竹黄色,带着它,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维护正义。
我接过扁担,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力量——不是怨气,而是某种纯净的能量。
林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阳阳!
他消耗太大。陈爷爷扶住林阳,活人干涉阴阳,总要付出代价。
那就让我来承担!我毫不犹豫地说,将扁担横在林阳头顶。一道绿光从扁担流出,进入林阳体内,他的脸色立刻好转了些。
而我,变得更加透明了。
姐!不要!林阳想抓住我,但手穿过了我的身体。
照顾好爸妈。我微笑着说,告诉他们...我很抱歉,也很感谢...
第一缕阳光照在河面上时,我的形体完全消散了。但不是死亡,而是转化——我能感觉到自己变成了某种更轻盈的存在,与那根扁担永远联系在一起。
现在的我,能够感知到城市每个角落的恶意与不公。那些造谣生事的媒体,那些网络暴民,那些吃人血馒头的资本...他们看不见我,但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他们尝到恶果。
不是通过杀戮,而是通过曝光他们的罪行,制造让他们良心不安的噩梦,在他们最得意时揭穿他们的谎言...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而我,林月,扁担女孩,将成为那个确保正义得到伸张的存在。
因为有些活着的人比鬼更可怕,而有些真相,连死亡都无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