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春的风裹挟着江汉流域特有的湿冷，掠过芦苇荡，在宽阔的江面上掀起层层细碎的波纹。马蹄踏过泥泞的官道，溅起的泥水混着青草碎屑，黏在马毛上，留下一路风尘仆仆的印记。
曹子曦勒住缰绳，坐下的踏雪马应声停下，喷着白气，前蹄不安地刨了刨地面，鬃毛凌乱，呼吸粗重。曹子曦抬手抹去额头的薄汗，目光越过前方连绵的矮丘，落在那座雄踞江畔的城池上。
江陵城的轮廓在暮霭中愈发清晰。高大的城墙由青黑色砖石垒砌而成，依山傍水而建，西临长江天堑，东接云梦泽畔的平原，城墙高达三丈有余，城头上旌旗林立，隐约可见往来巡逻的士兵身影。城门处吊桥高悬，护城河宽约数丈，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城郭的剪影，透着一股固若金汤的威严。
“到了”，曹子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她一身青色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披风边缘已被尘土染得有些发灰，却依旧难掩其挺拔的身形。连日赶路让她眼底也添了几分倦色，但那双眸子望着江陵城时，却亮得惊人，似有寒星坠于其中。
半月前，邺城传来消息，其父曹操已亲率大军南下，剑指荆州。她深知江陵的重要性——这里不仅是荆州的军事重镇，更是刘表麾下精锐水军的腹地，囤积着大量粮草军械，掌控着江汉水域的航运命脉。若能及时控制江陵，不仅能切断刘备南下的退路，更能将荆州水军这股强大的力量收入囊中。
“终于到了，真的是马不停蹄的赶路”身旁传来郭子姌略带沙哑的声音。她一身劲装，原本束起的长发有些松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往日里灵动的眼眸此刻满是疲惫，连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这半月来，她们几乎日夜兼程，日均奔袭百里，除了必要的歇息补给，几乎没有片刻停顿，饶是她自幼习武，体力远超常人，也有些撑不住了。
曹子曦的目光转向另一侧，落在驭马随行的甄宓身上，语气瞬间柔和了许多：“宓儿，身体还受得住吗？”
甄宓穿了一身素色的骑装，褪去了往日的华服钗环，更显清丽脱俗。只是连日的奔波显然让她损耗极大，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脸色也比平日苍白了几分，嘴唇微微抿着，却依旧挺直了脊背，握着缰绳的手稳而有力。听到曹子曦的关切，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有些轻柔，却透着一股韧劲：“没事，还能撑得住”
看着她强撑的模样，曹子曦心中一阵心疼，恨不得立刻让她好好歇息一番。但她也清楚，现在时间不等人，荆州的局势瞬息万变，多耽搁一刻，就可能多一分变数。她压下心中的怜惜，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未名：“未名，我们的人到了吗？”
未名闻声驭马上前，她一身玄衣，身形挺拔如松。她微微低头，声音低沉：“主子，我们的人已于昨晚分批混入江陵城，扮作流民、乞丐或是往来商贩，如今散落在城中各处，只待主子号令”
曹子曦闻言，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我们进城”。说罢，她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踏雪马发出一声低嘶，缓缓朝着江陵城门的方向行去。郭子姌、甄宓与未名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暮色之中。
三日后，江陵城的东街上，一家名为“陵江酒楼”的店铺正式开业。这家酒楼选址极佳，地处东街的繁华地段，门面装修得颇为精致，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更引人注目的是，酒楼开业前，老板特意招募了二十名流民和乞丐，不仅管吃管住，还给出了颇为优厚的工钱。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流民遍地，能有这样一份安稳的生计，实属难得。因此，这家陵江酒楼还未开业，便已经在江陵城中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众人都称赞老板心地善良，是个有仁心的人。
开业当天，酒楼更是张灯结彩，门口挂着鲜红的灯笼，贴着“开业大吉”的红纸，掌柜的亲自站在门口迎客，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不少好奇的百姓纷纷前来捧场，一时间，酒楼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就连街道上巡逻的士兵，也被酒楼的热闹景象吸引，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迎客的掌柜，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曹子曦。她一身藏青色的掌柜服饰，头戴小帽，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老练。见三名身着铠甲的士兵走进来，她连忙上前两步，拱手笑道：“三位官爷，里面请！里面请！”
说罢，他转头对着身后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喊道：“魏静，快！给贵客倒茶！”
闻言，她立刻狗腿地应了一声，连忙拿起桌上的茶壶，快步跑到一张干净的桌子旁，先用抹布仔细擦了擦桌面，然后麻利地倒上三杯热茶，对着三名士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客官，请坐！请用茶！”
这三名士兵平日里在军中受尽了约束，难得被人如此殷勤招待，顿时觉得浑身舒坦。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士兵，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看起来颇有几分威严，他便是老张。老张在荆州军中服役多年，如今是江陵城防军中的一名小队长，平日里也算有些威望。
老张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曹子曦说道：“掌柜的，不错不错，你这小店看着挺雅致，服务也周到。把你们这里的好酒拿出来，好好伺候着，以后我们兄弟三人就罩着你们了！”
曹子曦心中一喜，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说道：“那敢情好！有三位官爷罩着，小店以后可就安心了！我这就去把好酒拿上来！”
说罢，她侧头给魏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取酒，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陪着三位士兵说话，语气恭敬又热络：“几位军爷，以后要是不忙，天天都过来坐坐，小店别的没有，好酒好菜管够！”
老张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道：“天天来？我们也想啊！可惜了，马上就要有大动作了，到时候怕是没这个闲工夫了”
曹子曦心中一动，知道关键信息要来了。她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连忙说道：“哎呦，军爷，您可别吓我啊！我千里迢迢从襄阳跑到江陵来开这家分店，花了我不少本钱，可不想刚开业就歇业了！”
说话间，魏静已经提着一坛好酒走了过来。曹子曦连忙接过酒坛，亲手为三位士兵斟满酒杯，动作殷勤至极，眼神却紧紧盯着老张，等待着他的下文。
老张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听到“襄阳”二字，不由得挑了挑眉，问道：“你是襄阳来的？”
“正是！” 曹子曦连忙点头，“就在襄阳城西，之前一直在叔父的店里帮忙，这次是特意来江陵开分店的”
“哦？”，老张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我记得一年前跟随将军去过襄阳一次，那里有家临风酒楼，生意做得红火得很，你知道吗？”
她连忙装作一脸惊喜的模样，说道：“官爷您也知道临风酒楼？那可真是太巧了！那家酒楼正是我叔父开的，我这次来江陵开的这家陵江酒楼，就是临风酒楼的分店！”
老张闻言，心中顿时了然。他当年去襄阳时，曾听闻临风酒楼的后台很硬，似乎是荆州牧府里的刘管家在暗中撑腰。刘管家是刘表的心腹，在荆州境内颇有势力。如今听闻这家陵江酒楼是临风酒楼的分店，老张便觉得曹子曦也是刘管家的人，心中的戒备顿时放下了不少。
他对着曹子曦摆了摆手，笑道：“原来是自己人！那你就放心吧，这次的事情影响不到你的生意”
说罢，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周围的客人都在各自交谈，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便对着曹子曦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曹子曦心中一凛，连忙凑近了一些。
老张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放心吧，这次不是要打仗，不涉及外敌，只是内政而已。你看，我们大都督前日就已经启程回襄阳了，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大都督？”曹子曦故作疑惑地问道。
“就是蔡瑁大都督啊！”，老张随口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畏。蔡瑁是荆州水军的统帅，手握重兵，在荆州军中的威望极高，老张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曹子曦心中顿时明了。蔡瑁作为刘琮的支持者，此刻返回襄阳，必然是为了刘表病重后的权力交接之事。看来，荆州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刘琮想要顺利继位，蔡瑁必须在一旁辅佐。
她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忙弯腰拱手，恭敬地说道：“多谢军爷提点！多谢军爷提点！有您这句话，我就彻底放心了！”
说罢，她转头对着魏静的方向喊道：“快！把本店的招牌菜全都端上来，好好招待三位官爷！”
三位士兵闻言，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纷纷拿起酒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起来。他们丝毫没有察觉，自己随口说出的几句话，已经将荆州军的重要机密透露了出去，还依旧把曹子曦当成了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曹子曦陪着他们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些奉承话，见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便借口去招呼其他客人，悄悄退到了后院。
夜色渐深，江陵城渐渐安静了下来。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漆黑的巷道中，身形迅捷，悄无声息，避开了城墙上的守卫和街道上的巡逻兵，最终隐没在陵江酒楼的后院之中。
黑影落在地上，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褪去了脸上的面巾，露出了未名那张冷峻的脸庞。她推开后院一间厢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灯火通明。曹子曦、郭子姌、甄宓三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之上，用小石子和小木片模拟着江陵城的城防、街道、河流以及兵力部署，一目了然。
见未名进来，曹子曦抬了抬头，问道：“怎么样，未名，情况都摸清了？”
未名点了点头，走到沙盘旁，拿起桌上的小木片，一边在沙盘上摆弄着，一边沉声说道：“主子，根据暗卫传回的消息，江陵城的军队确实已经戒严，城防也做了加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四个城门，每个城门都增加了一倍的守卫，城墙上的巡逻频次也大大提高。此外，城外的水军营地也有异动，蔡瑁临走前留下了副将张允坐镇，张允已经重新调整了水军的部署，将大部分战船都集中在了长江江面，封锁了江面航道，同时在城外的几个要地也增派了兵力”
随着未名的摆弄和讲解，江陵城的军事部署在沙盘上愈发清晰。曹子曦三人围拢过来，目光紧紧盯着沙盘，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曹子曦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兵力标记，心中不由得一阵震撼。她一直知道刘表经营荆州多年，实力不容小觑，却没想到荆州水军的后备力量竟然如此雄厚。
江陵城外的水军营地规模庞大，战船数量众多，而且装备精良，光是大型楼船就有数十艘，更不用说那些灵活迅捷的蒙冲、走舸了。此外，江陵城内的守军也有上万之众，个个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城防更是固若金汤。
她心中暗自思忖：难怪历史上曹操拿下荆州后，会迫不及待地想要顺江而下，攻打东吴。拥有如此强大的水军，足以掌控长江天险，进而一统江南。换做是我，手握这样一支精锐水军，恐怕也会生出一统天下的野心，难免会有些膨胀。
郭子姌看着沙盘，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这水军的后备力量如此雄厚，想不强都难。看来，江陵这块骨头，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硬啊！”
说罢，她转头看向曹子曦，眼神中带着询问：“子曦，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仅凭我们手头的这些人手，想要控制江陵，恐怕难度极大”
曹子曦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紧紧盯着沙盘，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刻回应郭子姌的话。
一旁的甄宓看着沙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我虽不深谙兵法，但平日里也略读过一些兵书。我记得兵书上说，术业有专攻。这荆州水军的优势显然在水战，他们常年在江上操练，熟悉水性和水战之法，但在陆战方面，或许就是他们的短板”
郭子姌闻言，顿时一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一直自诩“小郭嘉”，擅长谋略算计，却没想到竟然被甄宓点醒了。
曹子曦也转过头，斜了郭子姌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说道：“傻了吧？你还自称‘小郭嘉’呢，我看也是个半吊子，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
甄宓脸色顿时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悄悄伸出手，在曹子曦的后腰上轻轻掐了一下，嗔怪道：“我这也是随口说说的粗见，上不得台面的”
曹子曦被掐了一下，后背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却丝毫不恼，反而侧头看向甄宓，眼中满是笑意：“我这是在夸你呢，宓儿冰雪聪明，一语中的，可比某些自诩‘小郭嘉’的人强多了。”
甄宓秀目一瞪，脸颊愈发红润，她别过头，假装生气地说道：“谁要你夸了！”。话虽如此，眼底却藏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中更是甜丝丝的。她自幼饱读诗书，却因女子身份，从未在众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见识，如今能得到认可，对她而言，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开心。
郭子姌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脸上露出一脸无语的表情。她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我说你们两个，我还在这儿呢！能不能先把正事谈完再秀恩爱？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被郭子姌这么一打断，曹子曦也收起了玩心，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严肃。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沙盘，缓缓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和荆州水军硬碰硬。他们的水战优势太明显了，我们手头没有足够的战船，强行与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而且，只要父亲的大军在新野一带打响战事，荆州内部必然会陷入恐慌。刘琮那小子，自幼娇生惯养，性格懦弱，又贪图安逸，最怕的就是打仗。她深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对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富贵，必然会选择主动投降。到时候，荆州的局势就会瞬间明朗，我们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江陵，防止刘备趁机钻了空子，夺取这里的粮草和水军”
郭子姌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就如此笃定，刘琮一定会主动受降？万一他狗急跳墙，联合蔡瑁、张允等人负隅顽抗，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曹子曦脸上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她没有直接回答郭子姌的问题，而是缓缓说道：“刘表最大的错误，就是宠信幼子刘琮，疏远长子刘琦。这些年来，他为了让刘琮顺利继位，不仅将大部分权力都交给了蔡瑁、张允这些支持刘琮的人，还处处打压刘琦，导致荆州内部派系林立，人心涣散”
“刘琮虽然名义上是荆州的继承人，但他根基不稳，缺乏主见，凡事都依赖蔡瑁、张允等人。如今刘表病重，朝不保夕，蔡瑁、张允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必然会力劝刘琮投降曹操。毕竟，他们心里清楚，以荆州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曹操抗衡，与其鱼死网破，不如投降曹操，还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