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府(今宁波),濒临东海,乃是当世三大繁华港口之一,舳舻千里,商贾云集。
码头上卸货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与海浪的拍岸声交织在一起,老远便能嗅到海风里混着的鱼鲜与咸腥。
距此仅十二公里外的海上,烟波浩渺间,桃花岛的轮廓若隐若现,更添了几分神秘。
在庆元府最负盛名的“明州海舶酒楼”内,此刻正是午市最热闹的时分。
酒楼临江面海而建,二楼的雕花窗棂尽数支起,海风穿堂而过,将海鲜特有的咸鲜气息送遍每个角落。
后厨的火光映着厨子们忙碌的身影。
“滋啦”一声,新鲜的黄鱼入锅。
雪菜与笋片的清香瞬间迸发。
与“醉泥螺”的醇厚酒香、“咸齑大汤黄鱼”的浓郁鲜味缠在一起。
引得刚踏入酒楼的食客顿时食指大动,连唤小二点菜。
大厅里,几张桌子拼在一起。
几名腰间佩刀、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士正围坐喝酒。
粗布衣衫上还沾着些许尘土与草屑,一看便是刚赶了远路。
他们嗓门极大,三两句便将周围食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口干了碗中酒,抹了把嘴,拍着桌子大声说道:“哎呀呀,你们是没看见啊!”
他声音洪亮,压过了周围的喧闹。
连邻桌啃着蟹螯的老饕都停了动作,侧耳细听。
“那西毒欧阳锋,真不愧是天下五绝!”
“就见他站在山谷口的巨石上,黑袍子被风吹得猎猎响,单手往腰间一拍,好家伙!”
汉子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才接着道。
“成千上万条毒蛇,花花绿绿的,有手臂粗的蝰蛇,还有带着金环的响尾蛇,密密麻麻缠在一块儿,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哗啦啦就往那山谷里涌啊!”
“那‘嘶嘶’的吐信声,隔半里地都听得清清楚楚,场面比戏文里的阴兵过境还吓人!”
另一个瘦高个刚夹了口醉泥螺,闻言立刻放下筷子。
脸上带着后怕又兴奋的神情接话。
“可不是嘛!”
“我们躲在远处的树丛里看,那毒蛇爬过的地方,草叶都被压得倒下去一片,漫山遍野全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往嘴里塞了粒花生米。
“那全真教的叛徒赵志敬,就被困在山谷里头,听说就孤身一人。”
“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这回也绝对是插翅难飞,死定啦!”
“可惜咱兄弟有急事要回庆元府交差,不然真想多等两天,亲眼看看那小子是怎么被毒蛇啃得骨头都不剩的!”
“嚯!这么邪乎?”
旁边一个穿绸缎长衫的商人惊得瞪大了眼,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
“那欧阳锋好好的武功不用,为啥偏要用毒蛇?难道赵志敬的功夫真能逼得他出这种阴招?”
斜对面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推了推鼻梁上的木框眼镜,忧心忡忡地追问。
“那些蛇都是常见的种类吗?有没有什么奇毒的?”
“我前两年去湘西采药,见过一种‘七步倒’,沾着点皮肉就没救,欧阳锋的蛇阵里有这个吗?”
靠窗坐的一个年轻书生放下手中的酒杯,好奇地插言。
“赵志敬既是全真教的人,难道不会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之类的法门御敌?就眼睁睁看着毒蛇围上来?”
还有个刚跑堂回来的小二,端着空托盘凑在旁边,也忍不住问。
“那山谷里头有没有水涧或者山洞?他就没找个地方躲躲?欧阳锋就一直站在边上看着?没亲自出手?”
满脸横肉的汉子被问得眉飞色舞,又开了一坛酒,挨个回应。
“那赵志敬功夫是不赖,听说前些日子还打赢了蒙古的几个高手,试图刺杀蒙古大汗铁木真。”
“欧阳锋大宗师估摸着是怕近身缠斗费力气,才用蛇阵耗他!”
“至于毒蛇种类,我瞧着有好些从没见过的,浑身发黑带白斑,爬过的石头都能留下印子,比‘七步倒’凶多了!”
他瞥了眼书生。
“天罡北斗阵要七个人凑齐才行,他就孤身一人,怎么摆阵?”
“山谷里头就一片荒草地,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躲都没处躲!”
“大宗师欧阳锋就抱臂站在巨石上冷笑,根本不屑动手!”
“该!这种叛徒就该是这个下场!”
一个书生模样的酒客推了推颔下的山羊胡,义愤填膺地拍着桌面,酒盏都跟着晃了晃。
“背叛师门已是十恶不赦,听说他早年在全真教就偷偷修炼邪功,把马钰道长气得吐血!”
“更别提还敢去刺杀蒙古大汗铁木真!”
“这不是存心破坏我们大宋和蒙古的盟约吗?”
“如今金国势大,全赖宋蒙联手方能抵御!”
“这赵志敬,简直是叛国叛师的逆贼!死有余辜!”
“我听说啊,”
邻桌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子酒客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眼角的肥肉挤成一团,带着几分猥琐的笑意。
“这赵志敬还是个出了名的采花贼!”
“前阵子我在临安府进货,就听茶馆的说书人讲,他专门挑官宦人家的小姐下手,身边时时刻刻都跟着几个天仙似的姑娘,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迷魂邪术拐骗来的!”
“说不定还把人家姑娘的家产都卷走了,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好人家的闺女!”
“这种人,死了也是替天行道,活该!”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穿短打、像是码头苦力的汉子也接了话,他刚喝了口烈酒,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凶狠。
“我表哥在终南山脚下开客栈,去年秋天见过这赵志敬一次!”
“据说他半夜闯进山下的农户家,抢了人家刚嫁过来的新媳妇,那农户追出去理论,还被他打断了腿!”
“要我说,被毒蛇啃了都是便宜他了,该千刀万剐才对!”
这话刚落,角落里一个摇着蒲扇的老酒鬼慢悠悠开口,语气里满是“知情”的得意。
“你们知道的都算轻的。”
“我听全真教逃出来的小道童说,这赵志敬为了练什么阴毒武功,专门挖小孩的心肝做药引!”
“去年终南山附近丢了三个娃娃,查来查去,最后线索全指向他!”
“也就是丘处机道长护短,才没把这事张扬出去,不然早被武林同道乱刀分尸了!”
“还有还有!”
一个穿绸缎的中年商人放下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上个月去襄阳城做生意,亲眼见他和金国武士勾肩搭背进了酒馆!”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指不定是在商量怎么里应外合,把大宋卖给金国人呢!”
“这种通敌卖国的奸贼,死在欧阳锋手里,简直是黑吃黑,痛快!”
……
……
……
一时间,酒楼里充满了对赵志敬的声讨和“必死”的断言,仿佛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雅间内,他们议论的中心人物——赵志敬的红颜知己,正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
雅间门紧闭着,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面的喧嚣与内里的沉郁彻底隔绝。
桌上的青瓷碟里,醉蟹膏腴饱满,白斩梅鱼莹润如玉,连佐餐的酱萝卜都切得如花瓣般精致。
可这满桌鲜食却分毫未动,早已失了温度。
黄蓉与李莫愁相对而坐。
烛火在她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两张各具风华的绝色脸庞衬得愈发夺目。
黄蓉穿一身鹅黄罗裙,肌肤胜雪,眼若秋水。
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慌乱与悲戚。
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垂落时像蝶翼沾了晨露,颤抖不止。
李莫愁则是一身素白道袍,本就清冷绝俗的容颜更显剔透。
眉如远山含黛,唇似绛萼初绽。
只是那份绝尘的美中,此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泪痕在她苍白的颊上蜿蜒,反倒添了几分破碎的惊心动魄。
当外面传来“欧阳锋驱使万蛇围攻山谷”的字眼时,黄蓉猛地从椅上弹起。
桌上的玉筷被带得“当啷”落地。
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
秋水般的眸子里只剩下焦灼与恐惧。
声音都带着哭腔:“万蛇阵……敬哥哥怎么吃得消!”
她望着窗外庆元府的方向,恨不得立刻冲破这扇门,插上翅膀飞回襄阳。
哪怕只是陪在他身边,哪怕要与他一同面对那铺天盖地的毒蛇,也好过在这里坐立难安。
李莫愁虽未出声,指尖却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
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藏了大半。
可煞白如纸的脸色、微微颤抖的肩头,无一不在诉说着她内心的剧痛。
那个总是温和待她、在她走火入魔时以真气相护的身影,此刻竟要身陷蛇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让她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疼得喘不过气。
而当“采花贼”“迷魂邪术”这些污言秽语钻进耳朵时,两女身上的气息瞬间变了。
黄蓉气得浑身发抖。
原本泛红的眼眶此刻燃起了怒火。
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声音又急又厉:“他们胡说!全是胡说八道!敬哥哥是天底下最守礼的君子!”
她想起赵志敬之前为帮她制作月事布时(在敬哥哥嘴里叫卫生巾),那时两人在一个屋里面,敬哥哥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些人嘴里的龌龊之徒!
“一群无知蠢货,也配议论他?”
李莫愁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眼底的寒霜化作了利刃般的怒意。
她更记得,赵志敬修炼《先天功》时需戒心猿意马。
多少次她因练功遇挫心绪不宁,他都只是远远站着指点,连她的衣袖都未曾碰过。
他看向她时,眼神里只有尊重与关切,从未有过半分亵渎。
那些人仅凭流言便肆意诋毁,简直可恨!
黄蓉一把抓起身旁的长剑。
李莫愁也悄悄扣住了袖中的冰魄银针。
两女几乎是同时抬脚,就要冲出去将那些信口雌黄的家伙教训一顿。
让他们知道赵志敬究竟是怎样的人。
可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端坐的黄药师抬了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只一瞬,便如无形的枷锁,将两女的脚步牢牢钉在了原地。
黄药师此刻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听闻欧阳锋竟用出如此霸道的“万蛇阵”,心中先是暗喜。
觉得赵志敬那小子此番定然在劫难逃,再也无法来“祸害”自己的女儿了。
但另一方面,作为武学大宗师,他对欧阳锋这手闻所未闻的驱蛇之术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这老毒物,何时练成了这般诡异手段?”
“此术用于群战或特定地形,威力无穷。”
“下次华山论剑,需得小心提防,莫要着了他的道,损了我东邪颜面。”
他抬眼看向黄蓉。
女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燃着倔强的怒火。
那副为了外人不惜与自己决裂的模样,让他心头窜起几分愠怒。
再瞥向李莫愁。
这古墓派的女娃素来清冷孤傲,此刻却也失了往日的镇定。
紧抿的唇、泛红的眼尾,无一不泄露着对赵志敬的牵挂。
黄药师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复杂。
恼怒这小子的“好手段”,竟能让两个姑娘如此死心塌地。
不解自己的女儿为何偏偏看上他。
但隐隐又有一丝极淡的佩服,能让蓉儿和李莫愁这般记挂,这小子或许真有几分过人之处?
“爹!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敬哥哥!他现在一定需要我!”
黄蓉见父亲阻拦,更是心急如焚,竟口不择言地赌咒发誓。
“你要是再不让我去,我就……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爹了!”
黄药师闻言,脸色一沉,心中愠怒。
但看着女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又硬生生压下火气。
他冷哼一声,开口道。
“好!既然你如此信他,我便与你打个赌!”
“若那赵志敬真有通天之能,能从欧阳锋的万蛇阵中活着出来,并且有胆量踏上我桃花岛,我便应了你,将你许配给他,绝不反悔!”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但心中却笃定赵志敬绝无生还可能。
不过是给女儿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暂且安抚住她罢了。
黄蓉听到父亲松口,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还想再闹,最好是求得爹爹去救敬哥哥。
但黄药师已不愿再多纠缠。
他出手快如闪电。
指尖精准点中黄蓉与李莫愁的哑穴与麻穴。
两女身子一软,瞬间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回椅上。
她们想开口呼喊,想挣扎起身,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
唯有一双眼睛,盛满了哀求和绝望,死死望着黄药师。
仿佛在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
黄药师面无表情,一手一个将两人提起。
黄蓉娇小的身躯在他臂弯里轻得像片羽毛。
李莫愁虽稍显僵硬,却也无力反抗。
两人只能像被拎着的小猫,任由他带离雅间。
穿过喧闹的大厅时,食客们的议论声仍不绝于耳。
那些污蔑赵志敬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两女心上。
可她们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眼泪无声滑落。
码头边,一艘快船早已备好,风帆鼓胀着等待出发。
黄药师踏上甲板,将两人安置在舱边的长椅上。
随后吩咐船夫:“开船,去桃花岛。”
船桨搅动海水,快船破开碧波,朝着茫茫东海深处驶去。
海风猎猎,卷起黄蓉鹅黄的裙角与李莫愁素白的道袍。
发丝被吹得凌乱,贴在她们泪痕斑斑的脸上。
两女并肩坐着,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只能望着庆元府的方向逐渐缩小,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心中对赵志敬的担忧如潮水般汹涌。
每一次心跳,都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黄药师那句“若他能活着上岛,便许配于他”的承诺,又像黑暗中透进的一缕微光。
在绝望里种下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们望着无垠的大海,望着桃花岛的方向,眼中渐渐凝起坚定。
敬哥哥,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来桃花岛找我们。
这无声的祈愿,随着海风,飘向了遥远的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