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春宫,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纷扰。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周景兰心底那一片冰冷的余悸。
朱祁镇挥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并未立即坐上主位,而是踱步到周景兰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低头看着她,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打破了沉默:
“今日之事,若非朕及时赶到,又为你圆了场,你待如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周景兰,朕帮了你,你……该如何感谢朕?”
周景兰的心微微收紧。
感谢?她心中唯有讽刺与后怕。
但此刻,她不能流露分毫。她目光迎上他带着探究与某种期待的眼神:
“陛下今日之恩,臣妾没齿难忘。若陛下真要臣妾感谢……臣妾别无他求,只恳请陛下,能善待献陵的胡娘娘。”
朱祁镇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伸手,指尖轻佻地勾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语气带着狎昵:
“哦?你倒是会顺杆爬。朕为你解围,你倒替旁人求起情来了?难道不该先想想,如何……报答朕吗?”
他的气息逼近,带着龙涎香的清冽与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周景兰强忍着后退的冲动,带着一种为他考量的姿态:
“万岁爷,胡娘娘……她毕竟曾母仪天下,是您的嫡母。如今幽居献陵,若能得陛下些许关怀,使其得以安养天年,于陛下而言,亦是成全了孝道,堵了天下悠悠众口,彰显陛下仁德宽厚。
今日陛下在金殿之上,承认那节礼是陛下所赐,便已是向天下人表明了态度。臣妾恳请,不过是希望陛下能将这仁德之名,落到实处。”
朱祁镇听着,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浓。
他松开她的发丝,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脸颊。
他忽然低笑出声:
“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说了。明明是自己想护着旧人,偏能扯到朕的仁德孝道上。倒让朕……无法拒绝了。”
他这话,算是默认了她的请求。
周景兰心中稍稍一松,正要谢恩,朱祁镇却已俯身,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声音暗哑:
“不过……一码归一码。朕今日帮了你,又准了你的请求,你总不能……毫无表示吧?”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周景兰身体一僵,那股熟悉的抗拒与寒意再次涌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寻找借口,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心绪未平……
然而脑海中却蓦地闪过他今日在坤宁宫,那看似平静却隐含维护的眼神。
或许……他并非全然是那个只会强取豪夺、冷漠无情的帝王?
或许,他今日的维护,并非全然出于政治考量,也有几分……真心?
他之所以对朱祁钰耿耿于怀,对自己当初的抗拒念念不忘,是否也只是因为一种扭曲的,属于帝王的,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脱离掌控的嫉妒?
她原本想要推拒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与一丝默许。
朱祁镇他心中一动。
他能感觉到,怀中这个一直像刺猬一样防备着他的女人,此刻那坚硬的外壳,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没有再给她反悔的机会,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室的锦帐。
“钱能!”他扬声吩咐。
一直守在殿外的钱能立刻躬身应道:
“奴婢在。”
“传朕旨意,赏周贵嫔南海明珠一斛,赤金头面一套,苏绣锦缎十匹!”
“奴婢遵旨!”
厚重的帐幔垂下,隔绝了外界。
这一夜,长春宫内红烛高烧,帐暖香浓。
很快,转眼便是正统九年的新年。
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在这份喜庆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乾清宫家宴,帝后并坐于上,孙太后、吴太妃分坐两侧,郕王朱祁钰携新婚王妃汪紫璇、选侍杭泰玲及幼子朱见济列席,周景兰、金恩熙、高善清、魏德妃、王贞妃、刘丽嫔等妃嫔依序而坐,可谓极尽天家团圆之盛。
周景兰今日特意精心妆扮,身着朱祁镇新赏的绯色蹙金双层广袖长裙,外罩一件银狐皮里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发髻上簪着那套赤金点翠头面,华贵夺目,气度雍容。
她端坐在贵嫔席位上,俨然已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嫔之一,与昔日那个在仁寿宫小心翼翼的小宫女判若两人。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
郕王朱祁钰与王妃汪紫璇并肩而坐,汪紫璇一身正红王妃礼服,娇艳明媚,正侧头与朱祁钰低声说笑,姿态亲昵。
朱祁钰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点头回应,一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的模样。
而坐在朱祁钰下手稍后位置的杭选侍,则安静许多,穿着素雅的藕荷色宫装,低眉顺目,只是偶尔抬眼看向身侧乳母抱着的孩儿时,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光彩。
周景兰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涩意,随即被她强行压下,端起酒杯,掩去眸中瞬间的恍惚。
汪紫璇与钱皇后似乎颇为投缘,关切地问道:
“皇嫂身子如今可大安了?瞧着气色极好。”
钱皇后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柔和光辉,笑道:
“劳弟妹挂心,本宫一切都好。前些时日多亏了周贵嫔荐的安胎方子,如今调理得宜,只待瓜熟蒂落了。”
她说着,温和地看向周景兰。
周景兰忙欠身微笑:
“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是臣妾等的福分,亦是陛下洪福。”
坐在对面的朱祁钰,听到钱皇后提及周景兰,又见她如今华服美饰,地位尊崇,与皇兄并肩而坐,接受着众人的目光,心中如同被细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再抬头时,已是一派温润平和,举杯向朱祁镇道:
“臣弟恭喜皇兄,后宫和睦,皇嫂即将为皇室添丁,实乃大喜。亦恭喜……周贵嫔晋位之喜。”
最后一句,他说得略显艰涩,却依旧维持着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