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兰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灼感中醒来的。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悉的景福宫那素净的帐顶,而是陌生的、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华丽床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甜却陌生的熏香。
我……死了吗?这是哪里?她茫然地想,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灌
乾清宫、朱祁镇锐利的审视、那屈辱而轻佻的触碰、冰冷的拒绝、绝望的泪水,以及最后……那如同惊雷般的旨意……
“周侍长,您醒了!”
一个带着欣喜的、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景兰循声望去,只见床榻边站着两个完全陌生的宫人。
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圆脸大眼,透着机灵。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约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神色更为沉稳。
周侍长?什么周侍长?
周景兰脑中一片混沌,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因虚弱和头痛而一阵眩晕。
那年长些的宫人连忙上前,体贴地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声音温和地说道:
“美人您醒了就好,可把奴婢们吓坏了。您已经昏睡快一个时辰了。奴婢叫翠英,她是赤薇,是内官监拨来伺候美人的。”
美人?!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开!
不是梦!那不是玩笑!朱祁镇……他真的……
周景兰猛地抓住翠英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翠英吃痛低呼,她声音沙哑,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惶:
“你……你们叫我什么?!什么美人?!谁是美人?!”
年纪小的赤薇快言快语地接道:
“美人,就是您呀!万岁爷已经下旨,册封您为正四品美人了!只是眼下正值太皇太后国丧期间没有诰命册封礼,但内廷的簿册上,您的名分已经登记造册,这长安宫偏殿,就是您日后的居所了!”
她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
名分已定!居所已赐!
周景兰只觉得一股寒气让她瞬间四肢冰凉。
她猛地掀开身上的锦被,发现自己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也顾不得许多,赤着脚跳下床榻,踉跄着就往外冲!
“美人!您要去哪儿?!”
“美人,您还没穿鞋呢!”
翠英和赤薇惊呼着想要阻拦,却被周景兰一把推开。
她如同疯魔了一般,光着脚丫,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不顾一切地冲出暖阁,穿过布置雅致却陌生的厅堂,一把推开了通往院子的殿门!
门外天光已大亮,秋日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照在长安宫精致的庭院里。
然而,院门处,一个穿着的身影,如同门神般站在那里,正是蒋冕。
蒋冕看到披头散发、只着中衣、赤着双脚跑出来的周景兰,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谨与微妙算计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
“周美人,您醒了?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啊?连鞋履都不穿,若是着了凉,皇上可是要心疼的。”
周景兰看着他这副嘴脸,想到正是他帮忙才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心中怒火翻涌,却碍于身份和处境,不能发作,只能强压着怒气,声音冰冷:
“蒋公公,许江姑姑呢?她可被放出来了?”
蒋冕笑容不变:
“美人放心,皇上的旨意,奴婢岂敢怠慢?许江已然从宫正司释放,此刻……想必正在仁寿宫她自己的住处收拾行装,准备出宫荣养呢。”
听到许江安然获释,周景兰心中稍安,但她一刻也不想再面对蒋冕,更不想待在这座名为赏赐、实为囚笼的长安宫!
她不再理会蒋冕,如同逃离一般,赤着脚,疯了似的朝着仁寿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美人!美人您等等!”
“鞋!您的鞋!”
翠英和赤薇拿着鞋子和外袍,焦急地在后面追赶。蒋冕看着周景兰那决绝而狼狈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唉,到底是年轻,不知这宫里的富贵,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哟……不过,这性子,倒是特别……”
周景兰不顾路上宫人诧异、惊愕的目光,不顾碎石硌脚的疼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许江姑姑!
她一路狂奔,冲进仁寿宫,熟门熟路地撞开了许江居住的那间简朴小屋的木门。
“姑姑!”
许江正在屋内默默收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几十年宫廷生涯积攒下的体己和一些旧物。
听到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她愕然回头,便看到披头散发、衣衫单薄、赤着双脚、满脸泪痕的周景兰如同受惊的小兽般扑了进来。
周景兰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紧紧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绝望都哭出来。
许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她下意识地回抱住周景兰颤抖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景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胡仙师呢?她没和你一起来?她自己没事吧?”
她最担心的还是势单力薄的胡善祥。
周景兰只是摇头,将脸深深埋在她颈间,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迅速浸湿了许江的衣襟。
许江以为她是担心自己,连忙柔声安慰: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了,你看,姑姑不是好好的吗?宫正司也没为难我,只是走个过场。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可以出宫了。”
她说着,眼中也流露出对宫外自由生活的向往与一丝解脱,她拉着周景兰的手,急切而真诚地说道:
“景兰,你跟姑姑一起走!孙太后绝对不会放过你和胡仙师的!留在宫里只有死路一条!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周景兰听着许江充满希望的计划,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她只能死死抱着许江,哽咽着重复:
“姑姑……我不走……我不走……我们永远在一起……”
许江察觉到她的异常,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心疼地用粗糙的指腹为她擦拭眼泪,声音带着沧桑与悲悯:
“傻孩子,为什么不肯走?为什么……你的命,怎么也这么苦……姑姑在宫里一辈子,看够了浮沉生死,我就是……就是不想看到你,重走我的老路,重复我的悲剧啊!”
周景兰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怀与痛惜,想到她如同母亲般多年的照顾与回护,情绪彻底崩溃,她紧紧搂住许江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
“您就是我娘!您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