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深秋,青州大地上的烽火与喊杀声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而微妙的寂静。持续两年有余的青州黄巾之乱,其庞大的主体终于在曹刘两股力量的交替打击、分化拉拢下土崩瓦解。曾经如蝗虫过境、动辄以十万计的黄巾流民军,如今化作了双方营垒中整编的士卒、屯田的民夫,或是荒冢间无名的枯骨。
最终的谈判地点,选在了临淄城外,汶水之畔。这里既非曹操的控制核心,也非赵云的势力范围,一片刚刚清理出的战场废墟上,临时搭起了两座军帐,遥遥相对。
曹操的大帐略显奢华,虎皮坐榻,甲士环伺,透着霸主的威严。而他本人,一身玄色常服,按剑而坐,目光开阖间精光闪烁,扫过对面那座素净的白色军帐,仿佛要穿透帐幕,看清里面的对手。他的身后,郭嘉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倚在凭几上,小口啜饮着温酒,似乎眼前并非决定青州命运的时刻,而只是一场寻常的酒会。
白色军帐内,赵云全副甲胄未卸,白袍银铠,纤尘不染,如同定海神针般端坐主位。他的侧后方,戏志才羽扇轻摇,面色沉静,只有偶尔掠过帐外曹营的目光,显露出一丝洞悉世事的深邃。
谈判,从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
郭嘉提出的方案,堪称“以地换俘”的极致运用。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青州历经战乱,十室九空,户口锐减。曹公志在平定天下,需精壮之士以为爪牙。故,所有收编及俘获之黄巾青壮,共计约六万余,当尽数归我方整编。至于缴获之粮草、器械,及依附之老弱妇孺,约四万口,可划归玄德公麾下,以显曹公大度与两家之好。”
此言一出,赵云身后诸将,如单经、严纲等,无不面露怒色。这条件何其苛刻!精壮男子,是乱世中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是军队的根基。而老弱妇孺,在当下却是沉重的负担。曹操拿走所有的兵源,只留下需要消耗粮食的人口,这无异于空手套白狼,还将一个巨大的包袱甩给了刘备。
戏志才闻言,手中羽扇微微一顿,随即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奉孝此言,莫非是欺我幽州无人否?两年征战,我军将士浴血沙场,破徐和、阻汶水、定济北、缴军粮,大小数十战,方有今日局面。曹公坐收渔利,于寿张收徐和精锐八千,于漯水得司马俱部两万,如今竟欲尽吞所有青壮?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他目光转向曹操,语气转为凝重:“曹公,青州非一人之青州,黄巾遗产,亦非一人之遗产。若要平分,便当名副其实。精壮人口、粮草军资、郡县辖地,皆需对半均分。如此,方不负两家联手之谊,亦可使青州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曹操抚须不语,眼神锐利如刀,在戏志才和赵云身上来回扫视。他自然知道戏志才的要求才是正理,但他更想要那六万经过战火洗礼、可立刻编练成军的青州精壮。历史上,他正是依靠收编的青州黄巾奠定了霸业基础,这个诱惑太大了。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秋风卷过废墟,带起阵阵尘土,也带来了两岸军营中隐隐传来的操练声与炊烟味。双方随从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赵云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而坚定,打破了沉寂:“曹公,郭祭酒,戏先生。云以为,争,则两伤;和,则两利。”
他站起身,走到帐前,指向远方依稀可见的临淄城垣:“青州疲敝,民生凋残,已禁不起更大的内耗。西有袁绍虎视北冀,南有袁公路(袁术)觊觎徐扬。若曹刘两家为争夺青州余利而兵戎相见,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转过身,目光澄澈地看着曹操:“曹公欲得精兵以平天下,云可理解。我军欲得人口粮草以安民垦殖,亦是本分。既如此,何不各取所需?”
曹操眼神微动:“子龙请直言。”
“便依郭祭酒所言,六万青州精壮,可尽归曹公。”赵云此话一出,身后诸将皆惊,连戏志才都微微挑眉,但并未出言打断。只听赵云继续道:“然,作为补偿,曹公除支付四十万斛粮草外,还需将我麾下被俘士卒,全数释放。同时,我军所得之四万人口,曹公需承认其归属,并保证其安然北上,不得阻挠。”
这是一个极具魄力的让步,也是精准的一击。赵云主动放弃了难以争到的兵源主导权,转而索要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源——粮食、人口,以及被俘的战友。这既避免了谈判破裂的风险,也彰显了刘备军“以人为本”的立场,在道义上占据了高地。释放于禁,更是给曹操一个顺阶而下的机会。
郭嘉放下了酒觞,首次正色打量起赵云。他原以为需要与戏志才进行无数轮唇枪舌剑的博弈,没想到这位一向以勇武着称的年轻将领,竟有如此决断和眼光,直指问题核心。
曹操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好一个赵子龙!勇略绝伦,见识亦是不凡!玄德有汝,何其幸也!”他笑声一收,正色道:“便依子龙之言!六万青壮归我,粮草四十万斛,并四万人口归属贵军……至于俘虏。”他顿了顿,大手一挥,“被俘士卒,一并送还!”
大局已定。
次日,汶水河畔,举行了简单的盟约仪式
就在赵云准备率部拔营北返之时,曹操带着一队亲卫,亲自前来送行。
“子龙,”曹操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白袍将领,眼中欣赏与遗憾交织,“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青州两年,操见识了子龙之勇,之义,之智。区区薄礼,聊表心意,望勿推辞。”
他一挥手,身后亲卫牵上来十匹骏马。这些马匹显然并非中原所有,个个神骏异常,体型高大,毛色光亮,尤其为首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唯有四蹄边缘泛着淡淡的乌金色,宛如踏云而行,神采飞扬。
“此乃西域大宛良驹,号称‘踏雪乌骓’,虽非纯血,亦属难得。宝剑赠英雄,良驹配豪杰。子龙骑术冠绝三军,此马正合你用。”曹操抚着那白马的鬃毛,真诚说道。
赵云看着这十匹骏马,尤其是那匹“踏雪乌骓”,深知其价值连城。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曹操一种隐晦的示好与招揽。他沉吟片刻,抱拳道:“曹公厚赐,云,拜谢。如此神骏,必不负它。”他坦然接受,既是对曹操示好的回应,也表明心中坦荡,无惧任何笼络。
他翻身上了那匹踏雪乌骓,白马银枪,相得益彰,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天将。他于马上向曹操及郭嘉等人一拱手:“曹公,郭祭酒,青州之事已了,云告辞!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罢,他调转马头,身后是满载粮草、护卫着数万百姓北迁的庞大队伍,缓缓启程。戏志才坐在车中,回望了一眼曹营方向,与同样目送他们的郭嘉,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了然。
两年的青州角逐,至此落下帷幕。
曹操如愿以偿,获得了六万青州兵的核心骨干,其军事力量急剧膨胀,霸业之基更加坚实。他站在高坡上,望着赵云远去的背影和那庞大的迁徙队伍,对身旁的郭嘉叹道:“得青州兵,失赵云。孰得孰失,殊难预料啊。”
郭嘉轻声道:“赵云,非池中之物,刘备,亦非等闲之主。明公,北地之事已了,我们的目光,该转向兖州内部,以及……徐州了。”
而赵云这边,带着四万人口、四十万斛粮草,以及王度等誓死效忠的部众,虽然放弃了最显赫的兵源,却收获了宝贵的民心和未来发展的根基。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两年与天下顶尖诸侯和谋士的交锋,他和他代表的刘备集团,真正登上了乱世争霸的舞台,磨砺了锋芒,积累了不可或缺的经验。
秋风吹拂着“踏雪乌骓”的鬃毛,赵云策马而行,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那里,有需要巩固的根基,也有等待他们去开创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
青州的终局,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利益的划分已然明确,未来的天下,将在这些今日的“盟友”与明日的对手之间,展开更加惨烈与辉煌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