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桃花亭中窥见未来碎片,已过去了半月。天赐(周念尘)表面一切如常,依旧清晨督导夜璃修行,午后照料桃林,傍晚与母亲对弈品茗,甚至偶尔还会应弟子们请求,演示一些粗浅的防身剑术。他神情平静,举止从容,连九公主(云氏)最初几日察觉到他气息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也只当是教导夜璃耗费了心神,未曾深究。
然而,在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
天赐的时间被精确地分割成了两部分。明面上,他是书院的周先生;暗地里,他变成了一个与时间赛跑的疯狂研究者。书院藏书阁中那些关于上古禁术、幽冥秘法、乃至涉及时间与轮回法则的孤本、残卷,被他以各种理由借出,彻夜研读。他不再满足于已知的力量体系,开始尝试推演、融合,甚至创造。
他需要找到一个方法,一个能在“寂灭魔神”彻底爆发、母亲决定牺牲时,能够强行扭转局面的方法。这方法必须满足几个几乎不可能的条件:其一,要能对抗代表万物终结的魔神意志;其二,要能在母亲燃烧本源、形神将散未散的刹那,保住其最核心的一点真灵不灭;其三,要能提供足够庞大的能量,支撑逆天之举。
这半月来,他推演了上百种方案,又一一否定。涉及魂魄转生的秘法风险太大,且无法对抗魔神侵蚀;窃取时间法则的禁阵反噬过于恐怖,可能未救回母亲,先将自己搭进去;而单纯的力量叠加,在“寂灭”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三天前,他在一份残破的、疑似源自初代天罚之子烛阴时代的兽皮卷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本源共生,劫力转生”。其核心思路,并非强行对抗劫难,而是以自身本源为引,构建一个奇特的“共生契约”,在劫难爆发的瞬间,主动分担甚至转移部分劫力,并以特殊阵法将这部分劫力转化为磅礴生机,反哺受劫者,护住其根本。
这个思路,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天赐心中的迷雾!对抗“寂灭”或许极难,但若将其部分力量引导、转化呢?他拥有混沌之力,本就具备包容、演化甚至转化不同属性力量的特质!而母亲燃烧“初火之息”时,那极致的守护意念,或许正是转化劫力的关键“引子”!
一个大胆、疯狂,甚至亵渎了生死法则的阵法构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他将其命名为——“混沌归源,逆命共生之阵”。
此阵需要刻画者以自身精血神魂为墨,勾勒出极其复杂的阵纹,其核心需融入刻画者对受术者最纯粹的保护执念,并与受术者的生命气息深度绑定。一旦启动,当受术者遭遇必死之劫时,阵法会自动运转,强行分担其承受的伤害与劫力,并将其通过混沌核心转化为生机反哺。理论上,只要刻画者自身足够强大,能够承受住那部分被转移的劫力,并将其成功转化,就有可能为受术者争得一线生机。
但代价亦是巨大。分担劫力,意味着刻画者将直面死亡威胁,转化过程稍有不慎,便是双双陨落的下场。而且,此阵涉及干涉既定命运轨迹,必遭天谴反噬,后果难料。
天赐没有任何犹豫。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去尝试。
他选择了自己书房的地下。那里本就设有隔绝探查的结界,相对隐蔽。他以混沌之力悄无声息地开辟出了一间不大的暗室。
此刻,暗室之中,灵气氤氲,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诡异波动。地面、墙壁、甚至穹顶,都刻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幽微光芒的符文。这些符文并非单一体系,既有仙道正统的稳固阵基,又有幽冥诡谲的魂力引导,更有许多是天赐基于混沌特质自行推演创造的、前所未见的奇异纹路。它们彼此交织、勾连,构成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整体,中心处,预留了一个位置,隐约与地面上方九公主常坐的静室相对应。
天赐赤着上身,额间胎记灼灼发光,汗珠沿着紧实的肌肉纹理滑落。他正以指尖逼出蕴含着混沌本源的神血,小心翼翼地为最后几处核心阵纹进行灌注与激活。每完成一笔,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神魂也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这是阵法在汲取他的生命烙印与魂力。
就在他全神贯注,即将完成最后一道关键连接时——
“念尘。”
一声轻柔的呼唤,如同惊雷,在暗室中响起。
天赐浑身剧震,指尖的神血险些失控!他猛地回头,只见暗室入口处,不知何时,九公主(云氏)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显然是察觉到异常,刚从睡梦中醒来。她的目光,没有惊怒,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扫过暗室中那令人眼花缭乱、却又透着不祥气息的庞大禁阵。
她……是怎么发现的?自己明明布下了隔绝结界!
天赐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脑海中闪过无数解释的借口,却又觉得在母亲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谎言都苍白无力。
九公主缓缓走入暗室,脚步无声。她避开那些尚未完全稳定的能量节点,走到阵法中心附近,低头仔细审视着那些由儿子鲜血刻画的、充满了决绝与守护意味的纹路。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道蕴含着强烈“分担”意境的符文,那符文微微发烫,传递出天赐不惜己身、也要护她周全的执念。
良久,她抬起头,看向脸色苍白、神情紧绷的儿子,忽然,轻轻地、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疲惫,笑了起来。
那笑容,没有责怪,没有悲伤,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以及深藏其中的、无比复杂的欣慰与痛惜。
“这阵法……很精妙,也很……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天赐耳中,“是看到了什么吗?关于娘的……不好的未来?”
天赐瞳孔骤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猜到了?
九公主没有等他回答,目光再次扫过这满室的禁阵,语气带着一种看透命运的淡然:“自北荒归来,你虽掩饰得很好,但娘能感觉到,你心里压了事。你看娘的眼神里,多了些藏得很深的东西……是恐惧。”她顿了顿,抬手,似乎想如往常般抚摸儿子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缓缓放下,只是温声道,“这阵法,是以你的命,来换娘的生机,对吗?”
天赐紧抿着唇,默认了。
暗室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阵法能量流转发出的微弱嗡鸣。
忽然,九公主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属于母亲的、带着些许戏谑的温柔:“巧了。娘这里,最近也琢磨出一个小玩意儿。”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由桃木雕刻而成的护身符,样式简单,上面刻着的,并非任何神佛,而是一株在风中摇曳的、极其生动的萱草。(注:萱草,中国母亲花,象征母爱)
她将护身符递到天赐面前:“喏,给你。里面融了娘的一缕头发,还有……一点小小的祝福。戴着它,平常或许没什么用,但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你挡掉些不必要的麻烦。”
天赐愣愣地接过那尚带着母亲体温的护身符。入手温润,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蕴含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坚韧的力量,那力量与母亲的“苍雪之丝”同源,更融入了某种他无法完全解析的、类似于“祈愿”或“祝福”的法则碎片。这绝非普通的护身符!母亲……也在暗中准备着什么?是为了应对她所预见的未来?还是……为了他?
他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九公主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一瞬间,母子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的秘密,看到了彼此深藏的、不惜一切也要守护对方的决心,也看到了那心照不宣的、对可能到来的残酷命运的认知。
然后,他们几乎是同时,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相似、混合着无奈、心疼、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在说:
“我知道你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但我们都不说破。”
“阵法……还要继续吗?”九公主轻声问,目光扫过那些未完成的纹路。
天赐握紧了手中的桃木护身符,感受着其中传来的温暖坚定的力量,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要。”
“好。”九公主没有阻止,只是柔声道,“那娘帮你看着点,别画错了线。这玩意儿,看着就挺危险的。”
她没有问儿子看到了怎样的未来,也没有阻止他这看似逆天而行的举动。因为她知道,这是儿子选择的路,是他的守护方式。正如她,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
于是,在这间隐藏于书院地下的暗室中,出现了这样一幕:儿子继续以神血刻画着那逆命的禁阵,而母亲,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最耐心的监督者,偶尔会出声提醒一句能量流转的细微滞涩之处,仿佛在指导他完成一件普通的课业。
他们各自藏着最深的担忧,怀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却在这一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达成了默契,并肩而立。
暗室的符文,在母子二人无声的协作下,逐渐亮起,最终连成一个完整的、散发着不祥与希望交织气息的庞大阵图,悄然隐没于地面之下,等待着未知时刻的触发。
而地面上,书院依旧宁静,桃花依旧纷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