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崖边,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气。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血已经干了,结成一道暗红的痕。刚才扔石子时划破的口子不深,不影响动作。他没包扎,也不觉得疼。
他转身走下山坡,脚步稳。刘虎留下的接应点空着,人已按命令返回主营。张定远没去营地,直接走向火铳营驻地外的一处高坡。那里能看清倭营方向,也能被己方哨兵看见。
天还没亮,最黑的时候到了。
两名射手已在坡上等候,弓在手,箭在侧。他们认得张定远,见他来,立刻起身行礼。张定远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张薄绢。上面只有八个字:山本头目可敢单挑?
字是用墨笔写的,笔画粗直,不讲章法,但每个字都压得实。他把绢卷好,塞进一支铁尾箭的箭杆中段,用细绳绑紧。动作干脆,没多试一次。
“射到旗杆底下。”他说,“别偏。”
射手接过箭,检查了尾羽和绳结,又看一眼坡下的地形。距离约三百步,中间无遮挡,顺风。他点头,搭箭上弓。
张定远退后半步,抬手示意可以。
弓弦响了一声。
箭飞出去,在黑暗里划出一条线。没人说话,全都盯着落点。
箭落在倭营中央,正插在主旗杆的底座前,绢卷未散。风一吹,轻轻晃。
张定远没走。他在坡上站住,等反应。
倭营静了一会儿。
然后有个影子从角落跑出来。灰褐短袍,腰束皮带,低着头,走得快。是山本的文书。他捡起箭,抽出绢卷,展开看了。
手开始抖。
他抬头四顾,想藏东西,但周围已有巡逻的倭兵停下脚步。风突然大了,他没抓牢,绢片被吹开,碎成几块,飘到地上。
一个士兵弯腰捡起一块,凑近火把看。
“单……挑?”他念出来,声音不大。
旁边的人也围过来。
“明将叫头目出去?一对一?”
“他写‘可敢’……这不是骂人吗?”
话传得很快。不到一炷香时间,半个营的人都知道了。有人不信,有人冷笑,更多人沉默。几个老兵聚在一起,脸色难看。
文书抱着剩下的碎片往主营帐跑。帘子掀开,他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残绢,声音发颤:“明将……辱您。”
帐内一片死寂。
山本坐在案后,左肩包着布条,那是前日炮战时被弹片擦伤的。他没动,眼睛盯着文书。
“再说一遍。”
“明将……射箭书入营……问您……可敢单挑。”
山本站起来。他的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此刻慢慢抽出三寸。刀刃映着灯,冷光一闪。
文书不敢抬头。
山本走下台阶,一步比一步重。走到文书面前,他夺过那几片碎绢,看了一眼。墨字还在,歪歪扭扭,却刺眼。
他猛地抬手,把绢撕得更碎,纸片撒了一地。
然后拔刀。
刀光横扫,案几从中间裂开,轰然倒地。木屑飞溅,灯台摇晃。
“岂有此理!”他吼。
文书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山本喘着气,盯着门口的方向。他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看这封信。他知道那些士兵现在心里怎么想。避战?不敢应?他要是不出去,明天就没人听他号令。
他收刀入鞘,声音沉下来:“明日正午,城下决生死。”
文书愣住,抬头看他。
“你去传令,”山本说,“全军听着——我亲自会他。”
文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消息像火一样烧遍倭营。
有人说这是陷阱,明军想引主将出阵;有人说山本必须应战,不然士气就垮了;还有人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地磨刀。
张定远还在高坡上。
他看到倭营灯火乱了一阵,接着有几个人冲进主营帐,又有文书模样的人跑出来。他知道箭书到了该到的人手里。
他转身下坡,往自己的主营走。
路上遇到巡夜的士兵,对方认出他,立刻立正。张定远点头,继续走。没说话,也没加快脚步。
回到主营帐外,他没进去。站在旗杆旁,等消息回来。
不到半个时辰,探子抵达:“倭营传出命令,山本亲口说,明日正午,城下决斗。”
张定远嗯了一声。
他抬头看天。云层渐薄,东方有一点灰白。天快亮了。
他解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口。水凉,咽下去有点涩。他把水囊挂回腰上,伸手摸了摸剑柄。剑在鞘中,稳。
这时脚步声传来。
刘虎从营地跑来,披甲未整,手里提着长枪。他一路冲到张定远面前,大声说:“队长!我替你去!那倭狗不配跟你打!”
张定远没看他。
他抬起手,按住刘虎的枪杆,往下压了压。
然后才转头,看着他,声音不高:“他配吗?”
刘虎张了嘴,没说出话。
张定远松开手,目光扫过周围已聚集的几名将领。没人再开口。
“这是我的事。”他说,“谁也不许动。”
刘虎咬着牙,握紧枪杆,最后低头:“是。”
张定远不再说话。他走到旗杆下,站定,面向倭营方向。
太阳升起之前,他一直站着。
山本在主营帐里来回走动。灯灭了,他没让人点新烛。左手按着伤处,隐隐作痛。他不停看门外,像是等着什么人来劝他收回命令。
没人来。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守卫换岗。他停下来,耳朵竖着。外面很安静,不像往常那样有吆喝、有笑骂。太静了。
他知道为什么。
那封箭书已经传遍全营。不是他想不想打的问题,是打了能不能赢,输了会怎样。
他走到案前,看着那张被劈开的桌子。木头裂口像张嘴,嘲讽他。
他拿起刀,又放下。
窗外天色一点点变亮。灰,然后青,最后泛白。
他终于开口:“备马。正午,出城。”
帐外守卫应了一声,跑开传令。
文书缩在角落,双手还沾着纸屑。他不敢动,也不敢睡。他知道从今天起,只要看到张定远的名字,就会想起那一晚的风,把纸吹散的样子。
张定远站在高台上,穿上了黑甲。铠甲上的旧痕还在,新划的印子也被留下。他没让人擦,也没换新的。
剑在腰间,火铳没带。
他望着倭营方向。那边已经开始调动,烟尘微微扬起。
正午还没到。
他不动。
刘虎站在台下,抬头看他。想说什么,最终闭嘴。
几名火铳手在远处列队,没人说话。他们知道今天不同。
张定远抬起手,摸了摸旗杆底部的铭文。那是戚家军的字号,刻得深。
他放下手。
风吹过来,旗帜展开。
他站着,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