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张定远站在高岩上,手里的千里镜已经收起。江面漆黑,但最后一艘船的信号灯消失在东南弯道后,他知道,水路通了。
他转身走下高岩,脚步踩在湿滑的石阶上,没有回头。传令兵迎上来,低声说:“火铳营已就位。”
“走。”张定远只说一个字。
他穿过泥泞的阵地,火铳营的士兵蹲在掩体后,火铳架好,弹药箱打开。三门长管铳对准倭寇炮阵方向。炮盾厚重,藏在高地后,红夷大炮随时能轰击明军主阵地。
张定远走到炮台前,亲自检查角度。雨水顺着他的头盔流下,滴在枪管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对炮手说:“三门齐发,打左翼炮盾缝隙。”
炮手点头,引信点燃。
轰!轰!轰!
三声巨响撕开雨幕,火光一闪,照亮前方阵地。第一发偏右,炸起一片泥浪;第二发擦过炮盾边缘,木屑飞溅;第三发——正中缺口!炮盾内部支架断裂,整片木板向内塌陷,一名倭寇炮手被掀翻,滚下高地。
“中了!”炮手低吼。
张定远没动。他盯着敌阵,发现其他炮位开始调整方向。倭寇反应很快,再慢一步,明军就会被压制。
“装弹,准备第二轮。”他说,“目标不变。”
炮手迅速清理枪管,倒入火药,塞入弹丸。动作熟练,没人说话。雨越下越大,但他们的手是干的——火药包用油布裹着,提前准备好。
张定远抬头看天。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整个战场。他看见倭寇阵地上,一人站在破损炮盾后,披着黑色战袍,左手挥动指挥旗。
是山本。
他还没退。
“换神射手。”张定远下令。
两名火铳手从侧翼爬出,贴着岩石前进。他们带的是特制长管铳,枪管比普通火铳长一尺,穿甲力更强。这是老陈亲手做的,试射时能打穿三层铁皮。
张定远自己也拿了一支。他站到炮台边缘,瞄准山本位置。风大,雨斜,子弹轨迹会偏。他等下一记闪电。
雷声炸响。
火光亮起的刹那,他扣动扳机。
子弹破空而出,穿透雨帘,直击炮盾。一声闷响,山本身体一震,左肩爆出鲜血。他踉跄后退,撞在炮架上,右手死死抓住柱子才没倒下。
“打中了!”侧翼火铳手低喊。
张定远放下火铳,立刻命令:“推进!百步距离!压上去!”
火铳营全体起身,端枪前进。泥地难行,但他们步伐一致。每走十步,便停下齐射一轮。子弹打在炮盾上,发出密集的敲击声。倭寇炮手不敢抬头,装弹速度变慢。
张定远走在最前,黑甲沾满泥水。铁屑从空中落下,有的嵌进地面,有的挂在草叶上。一发炮弹在五步外炸开,泥土溅在他脸上,他抬手一抹,继续走。
“保持间距!”他吼,“别挤在一起!”
队伍分成三列,左右两翼稍快,中间压后。这是戚家军的推进阵型,防敌霰弹覆盖。倭寇若敢开炮,杀伤有限。
敌阵开始慌乱。原本整齐的炮火变得零散。一门红夷大炮刚点火,就被两发子弹同时击中火门,哑了。另一门正在装填,炮手刚拿起弹丸,额头中弹,当场倒地。
山本站在后方,左肩包扎了一圈布条,血还在渗。他咬牙看着明军一步步逼近,距离已不到百步。这个距离,火铳威力最大,炮盾挡不住连发。
“换霰弹!”他嘶吼。
亲卫冲向弹药箱,搬出几袋铁砂和碎钉。这种弹打出去是一片,近处杀伤极强。但装填慢,一旦打空,短时间内无法再射。
张定远看到敌阵动静。他知道对方要拼命。
“加快节奏!”他下令,“三轮齐射,打火药堆!”
火铳手加速装弹。第一轮射击后,不等硝烟散尽,第二轮已上膛。子弹如雨点般砸向敌炮位。一袋刚摆上炮口的霰弹被击中,引信点燃,轰然炸开。碎片横飞,周围三名倭寇惨叫倒地,其中一人脑袋被打穿。
山本被气浪掀退两步,右耳流出鲜血。他瞪着眼,看着明军火铳手又往前走了十步。
百步。
已进入有效射程。
只要再推进五十步,就能直接冲阵。
他抓起一把刀,想亲自督战。但左肩剧痛,手臂抬不起来。亲卫拉着他往后退,要送他去后方包扎。
“我不走!”他吼,“给我撑住!再打一轮!”
可炮手只剩四个还能动。其他人或死或伤,躺在泥水里呻吟。火铳的压制太猛,他们根本没法安静装弹。
张定远站在前线,举起火铳。他没有再开枪,而是在等。
等敌阵彻底崩溃。
一发炮弹从残存的红夷大炮射出,角度偏高,从头顶掠过,炸在后方山坡上。泥土和石块滚落,几名明军躲避不及被砸伤,但没人后退。
“稳住。”张定远说。
火铳手继续推进。又一轮齐射,打中最后一门完好的大炮。炮管变形,火门堵塞,彻底报废。
敌阵安静了。
只有雨声,还有伤者的呻吟。
张定远抬起手,全军停止前进。
他望着对面高地。炮盾东倒西歪,尸体横陈,火光熄灭大半。山本的身影不见了,可能已被拖走。
但他知道,战斗还没结束。
“清点伤亡。”他对传令兵说。
“火铳营轻伤十七人,重伤三人,阵亡六人。”传令兵低头报数。
张定远点头。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弹药还剩多少?”
“主弹药箱还有七成,备用箱全在后方。”
“派人去取。今晚还要守。”
传令兵领命而去。
张定远走到一名受伤炮手身边。那人腿上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正自己包扎。他蹲下来,看了看伤口。
“深吗?”
“不深,还能站。”
“好。等下换你休息。”
他站起来,环视战场。铁屑仍挂在草尖上,有些微微发亮。火药味混着雨水的土腥,钻进鼻腔。
他摸了摸左袖。布料破了一道口子,是刚才炮弹炸起的碎片划的。皮肤没事。
他重新握紧火铳。
这时,敌阵方向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在喊话,声音断续听不清。接着,几盏灯笼亮起,排成一行,缓缓移动。
不是进攻信号。
像是在搬运东西。
张定远眯眼去看。灯笼下,几个人抬着担架,往山后走。担架上的人穿着黑袍,左肩包着白布。
是山本。
他没死,但受了伤。
张定远盯着那行灯笼,直到它们消失在树林里。
他知道,对方不会认输。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反扑。
他转身走向炮台,对火铳营下令:“重新布防。伤员后送,弹药分发到位。所有人,保持警戒。”
士兵们开始行动。有人修补掩体,有人搬运弹药箱。重伤员被抬上担架,由后勤兵护送回营地。
张定远站在原地,没有动。
雨小了些。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冷的气息。
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低吼。
不是雷声。
也不是炮响。
像一个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咆哮。
他抬起头,看向敌阵所在的高地。
那里只剩几盏孤灯,在雨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