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装备区,手刚碰到佩刀的刀柄,又收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指节发红,掌心全是汗。刚才传令兵带来的消息还在耳边回响——左翼那门炮不见了。原定的攻击路线可能已经暴露,敌人设了陷阱。
他没再提出发的事。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脚步很稳。掀开帘子进去,把火铳放在桌上。帐篷里只有这张木桌和一张行军床,墙上挂着潮州城防图,角落堆着几箱弹药。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截铅弹壳。这是昨夜从敌营附近捡到的,倭寇发射后未爆的炮弹残骸。他把它放在桌上,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支明军用的长管铳弹做对比。
两枚弹壳并排摆着。一个粗短,一个细长。他拿起来对着光看。细长的那个表面更光滑,头端收得更尖。他放下弹壳,伸手摸了摸长管铳的枪管。这铳是他和老陈一起改出来的,射程比普通火铳远了一百多步,可装弹要三步:先倒火药,再塞弹丸,最后用通条压实。战场上节奏快,根本来不及。
他想起老陈蹲在炉边的样子。那天铁水溅出来,烫到他手背,他也没松劲。一边吹着伤口一边说:“射程是提上去了,可士卒装弹还得分三步,战场上哪有这般从容?”
当时他没说话。现在他明白了。光靠射程压不住敌人,还得快。
他盯着桌上的弹壳,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一掌拍在桌上。声音不大,但桌子晃了一下。
“若把铳身做成流线型,减小阻力,弹速就能更快。再把装弹口往前移,加个斜槽,跪下就能直接倒药装弹,省掉通条那一步。”
话出口,他脑子里浮现出刘虎挠头的样子。“这能成?”刘虎当时肯定这么问。他没解释,只是笑了笑。
现在他也笑了一下。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想法能成。
他立刻坐下,抽出一张白纸铺在桌上。拿起炭笔开始画。先画铳管,修长,前端收窄。再在下方画一条倾斜的槽道,连接前膛。这样士兵跪地时,左手可以直接把火药罐里的药倒入槽中,顺势滑进枪膛。
他停下笔,用手比了比角度。太陡不行,药会洒;太平也不行,倒不进去。他改了两次,最后定在四十五度。
接着画扳机护圈加大,方便戴手套操作。又在枪托底部加了个小支架,可以插在地上稳定射击。画完主体,他在旁边标注几个要点:
- 铳管加长两寸,内壁打磨顺直
- 前膛开口向下倾斜,设导药槽
- 取消通条,改用一体式推杆固定于枪侧
- 枪托底部可折叠铁脚,支撑射击
画完主图,他又翻过一页,开始画分解结构。一边画一边想材料怎么配。铜太贵,铁易锈,得用熟铁锻打,内膛镀一层锡防氧化。这种工艺老陈懂,以前试过。
他正画着,外面传来滴答声。一开始很轻,后来越来越密。下雨了。雨点打在帐篷顶上,声音清晰。他抬头看了眼棚布,没停笔。
图纸快完成时,他忽然停住。想起一个问题:前膛开口在前面,火药容易受潮。得加个盖子。他回到第一页,在导药槽上方补了个翻盖,用弹簧控制,扣动扳机时自动弹开。
这样就行了吗?
他盯着图纸看。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还有一个问题——装弹速度是快了,但连续射击时枪管发热,会影响精度。得想办法散热。
他起身走到箱子前,打开底层暗格,翻出一块薄铁片。这是上次测试时留下的散热片样品。他拿回来比了比,觉得可以在枪管中部加一圈鳍状铁片,增加表面积,让风吹过时带走热量。
他走回桌边,在图纸侧面加注:“中段加散热鳍,宽半寸,等距排列八片。”
做完这些,他重新从头看一遍图纸。线条清楚,标注完整。只要材料到位,三天内就能做出样铳。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雨水拍打帐篷一侧,棚布微微鼓起。他没关窗,任风吹进来。纸页边缘被吹得轻轻抖动。
他把两张图拼在一起看。整体结构已经成型。这种新铳射程不变,初速提升,装弹时间缩短一半以上。如果配上轮射阵法,火力密度能翻倍。
他想起岑港的地形。登陆点狭窄,敌人居高临下。旧式长管铳压制力不够,必须靠近才能打准。可一旦冲锋,就会暴露在炮火下。但如果有了这种快装火铳,可以在更远距离建立火力网,掩护部队推进。
更重要的是,它能让士兵在移动中快速补弹。哪怕被打散队形,也能独自作战。
他放下炭笔,拿起火铳再次检查。扳机灵活,枪管无裂痕。他拆开后膛,清理残留火药。做完这些,他把火铳放回桌上,位置摆正。
然后他抽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第一行字:“新型快装火铳设计方案。”
下面列出改进项:
1. 流线型弹道优化
2. 前膛导药槽设计
3. 一体化推杆替代通条
4. 折叠支撑脚
5. 散热鳍结构
6. 防潮翻盖机制
写完六条,他停下来。笔尖悬在纸上。还有没有遗漏?
他闭眼回想整个流程:士兵携铳前进→发现目标→卧倒→打开翻盖→倾倒火药→装弹→瞄准→击发→退壳→重复。
中间哪个环节还能再省?
他睁开眼,在第七条写下:“训练配套:简化装弹动作,形成肌肉记忆。”
这就够了。
他合上笔记本,放在图纸上面。右手搭在火铳上,左手按住纸张边缘。帐篷里很安静,只有雨声持续不断。
他知道,这一仗不能靠蛮力打。敌人换了炮位,说明他们也在变。他必须变得更快。
他不需要马上造出实物。他只需要把这个想法留下来。只要图纸在,就能落地。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地图。把《岑港倭阵图》摊开铺在桌上,压住一角。目光落在左侧那个红圈上——原本标记为薄弱点的位置。
现在那里可能是空的,也可能是重兵埋伏。但他不在乎了。
因为他有了新的打法。
不用再赌侦查是否准确。不用再拼谁先发现死角。他要让火力本身成为破局的关键。
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用炭笔在左翼区域画了一个新符号:一把斜置的火铳,下方标着“五十步外压制”。
画完,他没擦掉。
转身回到桌前,把所有图纸收进防水油布袋。扎紧口,放进箱子底层。又把笔记本塞进内袋。
他解开铠甲,挂到架子上。换上一件深色布衣。腰间只带火铳和短刀。
帐篷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飘进来,打湿了地面一小块。
他走过去,把帘子压好。
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眼睛看着门口。
外面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