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盯着探子带来的消息,脸色沉得像铁。张定远的手还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呼吸压得很低。帐内没人说话,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响一声。
“官袍的人。”戚继光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帅帐都紧了,“不是百姓,不是小吏,是穿官袍的。”
张定远点头:“北港靠岸,三箱货,立刻走船。动作快,路线熟,显然是常来。”
戚继光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亲兵刚把誊抄的地图挂上木架,墨迹未干。三个红点清晰标在沿海一线,虚线连着登陆点,黄圈圈出受害村庄。右下角那行小字——“七月十五或有大动作”——被油灯照得发亮。
“诸将入帐。”戚继光下令。
不到一炷香时间,六名将领陆续进来,盔甲未卸,脚步带风。他们围到地图前,有人皱眉,有人低声议论。
“这图是谁画的?”一名将领问。
“张参将。”亲兵答。
众人目光转向张定远。他没动,站在戚继光侧后方,手仍搭在剑上。
“黑屿三十人,蛇盘岛五十人以上,浮石岛地形险要。”戚继光指着地图,“倭寇分据三岛,轮番劫村,逼百姓运粮,还有官兵勾结。昨夜北港接货之人穿官袍,说明背后有根子。”
“既知敌情,何不立刻打蛇盘岛?”一名将领上前一步,“那里倭寇最多,杀了头目,其余自然溃散。”
“对,趁他们还没防备,主力直扑蛇盘!”另一人附和,“拖久了,他们加固工事,更难打。”
“我不同意。”张定远开口。
所有人看过来。
“蛇盘岛易守难攻,入口只有一条窄道,两边高地能埋伏。我们若主力强攻,必遭夹击。倭寇熟悉地形,退可藏身岩洞,进可滚石放箭。一旦陷进去,伤亡必重。”
“那你意思是等?”有人冷笑。
“我的意思是先打弱处。”张定远走上前,手指落在黑屿,“这里只有三十人,补给频繁,防守松懈。我们派轻骑突袭,烧船断粮,让他们乱起来。”
“然后呢?”
“然后他们互相猜忌。黑屿一破,蛇盘和浮石必然紧张,调人增防。我们就趁他们调动时,再打下一个。一步步削他们的势,最后围死蛇盘。”
帐内安静下来。
“你是想耗?”先前主张强攻的将领皱眉,“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百姓每天都在遭殃。”
“不是耗,是稳。”张定远说,“倭寇敢这么猖狂,是因为知道我们只会硬打。我们换打法,他们就乱了阵脚。而且——”他指向地图上的“赵百户”,“这个人还在镇南酒馆出没。我们打黑屿,他一定会报信。我们就能顺着他,挖出背后的官匪勾结。”
戚继光一直没说话,听着双方争论。他来回看了几遍地图,又看向张定远。
“你确定黑屿防守松懈?”
“我去看过。”张定远说,“沙滩有新船痕,寨子木墙没加固,夜里巡逻两人一组,走一圈就回棚。他们以为靠海隐蔽,没人能找到。”
戚继光缓缓点头。
“那就先打弱处。”他拍板,“不能总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次,我们反过来牵他们。”
众将神色微变。有人还想说什么,但见戚继光已下决心,便闭了嘴。
“怎么打?”戚继光问张定远。
“轻骑出击。”张定远说,“选三百精锐,分两队。一队走陆路绕后,堵住岛后小径;一队乘小船夜渡,凌晨登岸。火器带虎蹲炮两门,火铳每十人配三杆,近战用短刀盾牌。”
“何时动手?”
“五日后。”张定远说,“七月十一。那天潮位最低,船能靠得最近。而且——”他顿了顿,“北港那艘黑帆船若真每月一趟,应该就在那前后再来。”
戚继光眼神一凝:“你是想钓鱼?”
“是。他们若发现黑屿出事,必派人查看。只要来人露面,我们就抓活的。顺着线索,挖到底。”
帐内气氛变了。刚才的争执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专注。
“谁带队?”戚继光问。
“我带。”张定远说。
“你伤未愈。”戚继光看着他,“军医说你中的毒还没清干净。”
“我能撑住。”张定远说,“这仗必须亲自看着。地形、时机、接应点,差一步都可能全军覆没。”
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可以。但你不准冲第一线。调度指挥,我在后方也能看到。”
“是。”
“刘虎随你去。”戚继光补充,“他熟悉你的打法。”
“谢帅。”
接下来一个时辰,众人细化部署。轻骑从哪条山路走,船只何时集结,信号怎么打,撤退路线如何安排,一一敲定。文书当场记下命令,盖印封存,准备分发各营。
“还有一事。”张定远突然说。
众人看他。
“浮石岛那条暗道,藏在乱石堆后。我标记了位置。但这几天必须再派人确认一次。万一被倭寇改了,我们的人进去就出不来。”
“派谁去?”
“我再走一趟。”张定远说,“白天不便,我夜里去,只带一人。”
“太险。”一名将领说,“你可是主将之一。”
“正因我是主将,才必须确认。”张定远说,“战场上,错一个标记,死的就是几十条命。”
戚继光沉默片刻:“去可以。但不准久留。看一眼就走。回来立刻报我。”
“明白。”
部署完毕,将领们陆续离开。有人边走边低声讨论细节,有人回头多看了眼地图。
帅帐里只剩三人:戚继光、张定远、一名值守亲兵。
戚继光坐回案前,拿起笔,在军令上签下名字。火漆印盖下时,发出轻微的“啪”声。
“你觉得,赵百户背后还有多深?”他忽然问。
张定远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那行小字。
“不止一个百户。”他说,“铁料能运出来,火药能送进去,没有更高的人点头,做不到。”
戚继光没接话。油灯映着他脸上的轮廓,深一道浅一道。
“等抓到接货的人,就知道了。”张定远说。
戚继光抬头:“你打算怎么审?”
“他若不说,我就让他看见——黑屿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帐外传来脚步声,亲兵送来一份急报。戚继光拆开看了一眼,递给张定远。
“北港今日无船影。”
张定远接过纸条,扫了一眼,折好收进怀里。
“他们在等风向。”他说,“或者,在等我们的反应。”
戚继光站起身,走到帐口。天色已亮,晨雾未散,营地开始忙碌。炊烟升起,马嘶声隐约可闻。
“五日后。”他说,“这一把,必须掐住他们的咽喉。”
张定远站在原地,手慢慢握紧剑柄。剑鞘上有道新划痕,是他昨夜回来时蹭的。他没注意到,也没去擦。
油灯忽然跳了一下,火光晃动,映在地图上,正好盖住“蛇盘岛”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