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的手指刚触到地图边缘,一股剧痛从肋骨深处炸开,像有把钝刀在体内搅动。他身体猛然一僵,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腥甜。火铳脱手砸在地上,他的手指抽搐着抓向胸口,却连抬臂的力气都没有。
“将军!”刘虎扑上前,一把扶住他肩膀。张定远头一歪,昏了过去。
刘虎立刻大喊:“军医!快叫军医!”
两名亲兵迅速拆下门板,将张定远抬进临时搭起的医帐。帐内只有一张矮床、一张木桌,桌上摆着药箱和几盏油灯。军医老周提着药箱快步进来,掀开张定远左肩衣甲,查看那支毒箭留下的伤口。
伤口已经发黑,边缘泛紫,皮肉微微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蠕动。老周眉头紧锁,低声说:“是‘寒阴散’,倭寇用的毒,入血即凝,伤经断脉。”
他立刻取出银针,在灯火上烤过,扎进张定远肩井、曲池、合谷三穴。又让人端来滚烫的盐水,清洗伤口,敷上解毒草药。张定远在昏迷中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颤抖。
老周喂他喝下一碗黑褐色汤药。药汁刚入喉,张定远猛地呛咳,嘴角溢出白沫。老周按住他胸口,让他平躺,又在他后颈施了一针,才渐渐止住抽搐。
半个时辰后,张定远睁开眼。
视线模糊,耳边嗡鸣,但他第一句话是:“戚帅……登岛了吗?”
老周正在换药,听到这话,手顿了一下。他说:“还没。战船还在调度,总攻尚未开始。”
张定远喉咙动了动,想坐起来,却被老周按住。
“你不能动。”老周声音低沉,“毒已入脉,若不静养七日,配合三剂猛药驱毒,恐怕会伤及心肺。”
张定远没说话。他抬起右手,慢慢摸向枕边。火铳还在。
他抓住枪管,指节发白。
“我不能倒。”他说,声音沙哑,“横屿刚定,倭寇余部未灭,戚帅的总攻令已下。我现在走不了。”
老周看着他,眼神复杂。他知道这个将领从不退缩。可这一次,不是意志能扛过去的。
“你现在的状态,连站都站不稳。”老周说,“我要上报戚帅,申请将你送回 mainland 医治。”
“不行。”张定远直接拒绝,“你现在就给我简单包扎,退热止痛就行。其他事,等仗打完再说。”
老周皱眉:“可你这毒……”
“我知道。”张定远打断他,“你是军医,我是将领。战场在哪,我就在哪。你要救我,就让我清醒着指挥,别让我睡过去。”
老周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他重新包扎伤口,又施了一针镇痛,喂下第二碗药。药效上来后,张定远的体温降了一些,脸色仍苍白如纸。
“战报。”张定远说,“送进来。”
刘虎立刻拿来一叠文书。张定远靠坐在床沿,左手撑着腰,右手接过战报,一页页翻看。他的手指还在抖,但眼神清明。
“东面浅滩已有探子回报,倭寇在礁石后埋了火雷。”他念出内容,“西岸林道发现新脚印,人数约两百,带火器。北侧礁林有船影浮动,可能是逃兵集结点。”
他放下文书,抬头问刘虎:“传令兵有没有带回戚帅的新令?”
“半个时辰前送来一道军令。”刘虎声音低了些,“命令你立即移交指挥权,回营医治。若抗令,以违军法论处。”
张定远没说话。他低头看向胸前——那张从山本亲兵身上搜出的地图还贴着胸口。他慢慢把它拿出来,摊在膝上。
图上标注了三座岛屿的布防点,其中一座画着红圈,写着“中枢”。
“这是最后一份完整布防图。”他说,“山本死了,但他的副手还在。这个人熟悉地形,懂火器布置。如果他带着残部退守中枢岛,靠地势打消耗战,我们伤亡会更大。”
老周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里发沉。他知道张定远说得对。可他也知道,一个人再强,也扛不住毒伤侵蚀。
“将军。”老周低声说,“你这样撑下去,不是指挥,是拼命。”
张定远抬头看他:“我当兵那天就准备拼命了。现在只是时候到了。”
老周没再劝。他转身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药丸。
“这是我私藏的‘续命丹’,能压住毒性六个时辰。但过后会更痛,心跳会乱,严重时可能昏厥。你确定要吃?”
张定远伸手接过,直接吞下。
药丸入腹,一股暖流扩散开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刘虎想扶,被他抬手挡住。
他走到帐口,掀开帘子。
夜色已深,营地灯火通明。士兵们在搬运火药,检查武器,战船在远处海面静静停泊。一面戚家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张定远站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对刘虎说:“让各队主官一个时辰后到指挥帐开会。我要亲自部署登陆路线。”
刘虎犹豫:“你这状态……”
“我说了算。”张定远声音不大,但不容反驳。
老周看着他披上外甲,动作缓慢却坚决。火铳被他重新挂在腰侧。那张地图被折好,塞进怀里。
“将军。”老周忽然开口,“这毒我没把握根除。药材缺,手法也受限。要是拖到后期,可能……瘫痪,甚至心衰。”
张定远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了老周一眼。
“我知道有风险。”他说,“但如果我现在撤了,前线动摇,总攻延误,死的人会更多。我宁可自己倒下,也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命。”
他说完,走出医帐。
风很大,吹得他身形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停,一步一步走向指挥帐。
老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将军非铁打,乃志比金石。”
帐外,一名亲兵默默接过张定远的披风,发现袖口已被冷汗浸透。另一名士兵握紧长枪,站得更直了。
战报再次送来。
张定远在灯下展开地图,手指点向东面浅滩。
“这里,放三组火雷,压制敌方埋伏。”他说,“西岸林道,派轻装队先行探路,发现陷阱立即标记。北侧礁林……安排弓手埋伏,见船影就射。”
他一条条下令,声音平稳,思路清晰。
刘虎记录完毕,抬头问:“要不要等戚帅登岛后再定?”
张定远摇头:“战机不等人。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戚帅登岸铺路。”
他说完,忽然咳嗽起来。一口血溅在地图上,正好落在“中枢”二字上。
他没擦,继续说:“明日拂晓,第一队出发。我会……亲自盯着。”
老周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没说话。他默默检查张定远的脉搏,发现心跳极快,脉象浮而乱。
他知道,药效快过了。
但他也知道,这个人不会停下。
张定远低头看着地图,血迹在纸上慢慢晕开。他的手指紧紧压住“中枢”位置,指节发白。
火铳靠在桌边,枪管映着灯光,冷冷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