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校场边缘的高台已被清理干净。张定远拄着拐杖走过去,脚步沉重但稳。他站在台阶前,没有立刻上去,而是低头看了看右腿。绷带又渗出血来,但他没管。
火器营帐篷外,敢死队员们陆续集合。六十多人排成三列,身上背着新配发的改良火铳,腰间挂刀,脚上绑紧布条。有人低着头,有人盯着地面,没人说话。风从海边吹来,卷起尘土,也没人抬手去挡。
张定远抬头看了一圈,慢慢踏上高台。木板发出吱呀声。他走到中央,把拐杖靠在一边,双手撑住膝盖,喘了两口气才直起身。
“人都到齐了?”
下面一名老兵出列:“报告将军,六十三人全部到位,装备检查完毕,火铳三十具,火药箱十二个,干粮每人两份,水囊装满。”
张定远点头:“好。”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楚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夜渡横屿,九死一生。海浪大,船小,天黑看不清路。倭寇有埋伏,有陷阱,还有地道。你们当中不少人打过台州、打过新河,可这一仗不一样——我们不是去守城,是去钻他们的老窝。”
队伍里有人动了一下肩膀,握紧了肩上的火铳。
“有人怕吗?”张定远问。
没人回答。
他又说:“怕,正常。我昨夜借船回来,腿伤裂开,疼得睡不着。我也怕。怕的是你们上了岛,踩进陷坑,中了箭,喊不出名字就没了。怕的是那些等你们回家的人,再也等不到人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伸手解开肩甲,慢慢褪下右腿护具。血布露出来,已经被湿气浸透,边缘发黑。他指着那道伤口说:“这伤,是炸火药库时留下的。那天我和三个兄弟冲进去,只活着出来了我一个。他们没名字,也没立碑。但我记得他们长什么样,记得他们最后喊的是‘快跑’。”
台下有人抬起头。
“现在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就是那个火药库所在的岛。倭寇在那里建了据点,藏了上百条枪,囤了粮食和船。他们烧村子,抢女人,逼百姓挖地道。前几天有个渔村被屠,八十口人,只剩一个孩子躲在井底活下来。他说,那些人是笑着杀人的。”
队伍最前排的一名年轻士卒咬住了嘴唇。
张定远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你们当中,有人是为了军功来的,有人是为了赏银。我不怪。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一仗,不为升官,不为钱。我们去,是为了不让那样的事再发生。为了让那些点油灯等儿子回家的老娘,还能看见明天的日头。”
他顿了顿,忽然弯腰,解下腰间的长剑,重重插进台前的土里。
然后他转身,取来一具火铳,背在身后,又将一把短刀别进靴筒。
“我张定远,第一个登船,第一个踏上海滩,最后一个撤离。”他说,“若我在中途退缩,你们当场可以杀了我,拿我的头去见戚帅。”
说完,他走下高台。
脚步一瘸一拐,却走得笔直。他在队列最前方站定,面朝东方大海的方向,挺起胸膛。
风吹动他的铠甲残片,发出轻响。
一分钟过去,没人动。
然后,那个曾汇报人数的老兵突然上前一步,抽出佩刀,狠狠顿在地上。
“将军去哪,我去哪!”
第二个人拔刀,第三个人上肩火铳。接着是第四、第五……一把把武器被举起,一声声脚步向前挪动。有人喊:“愿随将军赴死!”更多人跟着吼:“赴死!赴死!”
吼声压过海风,震得远处旗杆晃动。
张定远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变了。刚才还沉默的人群,现在像烧起来一样。每个人的呼吸都重了,眼神亮了,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
一名脸上带疤的士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将军,我们不怕死。就怕死了也不知为什么死。”
张定远看着他:“现在你知道了。”
那人点头,站到了他右边。
又一人走上来,是火器营的老兵,曾在北巷轮射组活下来的。他拍了拍火铳:“这铳,是你和老陈连夜改出来的。我能用它打倒十个倭寇。”
“那就打十个。”张定远说。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他们不再按原定队形站立,而是自发地聚在张定远身后,像一道墙。有人检查火绳是否干燥,有人重新绑紧鞋带,有人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块硬饼。
太阳升高了些,照在校场上。
张定远抬起手,示意安静。
“今晚行动,分三批登岛。第一批由我带队,十人乘两船,负责清除哨塔。第二批接应登陆,建立临时据点。第三批运送火药和补给。路线图我已经画好,每个接应点都有标记。记住——遇敌不开火,除非确认目标。一旦暴露,立即转移,按b路线绕行。”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一角:“这是横屿西岸地形图。沙滩斜度大,退潮时露出礁石带。我们必须在涨潮前完成突袭,否则回不来。”
下面有人问:“将军,要是船沉了怎么办?”
“游回来。”张定远说,“或者战死在岛上。但绝不能让倭寇带着火器下海。”
又有人问:“万一信号点被占了呢?”
“那就打到夺回来为止。”
队伍静了几秒。
然后,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开口:“将军,我们……真的能赢吗?”
张定远看着他。那是个新兵,脸上还有些稚气,手却紧紧抓着火铳。
“你能打几枪?”
“五枪,最快半柱香。”
“够了。只要五枪都打中敌人脑袋,你就赢了一半。剩下的,靠我们所有人一起赢。”
年轻人用力点头。
张定远环视四周:“你们当中,有些人我不认识名字。但我知道,你们都是戚家军的人。我们不靠运气打仗,靠准备,靠纪律,靠彼此信任。今夜出发,我不许任何人擅自行动。听见命令就动,听见哨音就停。谁乱来,军法处置。”
他停顿片刻:“但也有一条——如果我倒下了,你们不必救我。继续往前走,完成任务。因为任务比一个人重要。”
没有人接话。
风吹过校场,吹动旗帜,吹动衣角。
张定远缓缓转身,面对这支由他亲手挑选、亲自训练的队伍。他们站得笔直,眼神坚定,不再有犹豫。
他知道,这支队伍已经不是为了命令而战。
他们是为了记住的名字,为了未熄的灯火,为了不再流泪的人而战。
他举起右手,握拳贴在胸口。
身后六十三人同时抬手,拳头贴胸,动作整齐。
没有口号,没有喧哗。
只有心跳声,在晨光中汇聚成一片。
张定远放下手,拿起靠在旗杆边的火铳。
他走向第一艘船停靠的位置,脚步坚定。
其他人跟上,一步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