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校场边缘,手指翻过三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纸页边缘已被磨得发毛,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和符号。他合上册子,抬头看了眼天色。东方刚泛白,营地里还很安静。
他转身朝主帐走去,脚步沉稳。铠甲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清理,肩上隐隐作痛,但他没有停下。昨夜测试的最后一组数据已经录入,双铳切换最快一次只用了六息半。这个数字,足够说话了。
主帐帘子掀开,戚继光正低头查看布防图。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这么早?”
“有事汇报。”张定远将三册资料放在案上,“轮射、蒙眼行军、双铳配置,全部完成演练验证。”
戚继光翻开第一本,是《轮射口令演进日志》。里面记录了每一次训练的时间、人数、失误次数和改进方式。第二本《蒙眼行军耗时对比表》用横竖格列出了二十次测试的结果。第三本最薄,但字迹最重——《双铳换装效率统计》,每一条数据后面都标注了操作者姓名和装备批次。
戚继光一页页翻看,没说话。良久,他放下册子,盯着张定远:“你确定这些能在战场上用?”
“七息内完成双铳切换,三人组轮射误差不超过两步间距。”张定远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比现制操典快三成以上。这不是为了出奇制胜,是为了在混乱中保持节奏,在伤亡后还能继续打。”
戚继光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沙盘上插着红蓝小旗,标示着不同兵种的位置。
“兵者凶器,不可轻试。”他说,“一旦失败,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张定远走到沙盘边,“所以我建议先用于小规模哨战。遭遇战、伏击战、破垒战,我都做了适配方案。兵力控制在五十人以内,火器营为主,骑兵策应。”
戚继光看着他:“你想亲自带?”
“若遇敌扰边,愿率本部先行接战。”张定远直视对方眼睛,“以实战验真章。”
帐内静了一瞬。外面传来巡哨换岗的脚步声。
戚继光终于点头:“可以试。但必须等我命令,不能擅自行动。”
“明白。”
“另外,”戚继光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火器匠那边要配合好。新装备不能只靠十具应急品撑场面。”
张定远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优先供给,不得延误”。落款是戚继光亲笔。
“我去工坊。”他说完转身就走。
太阳升到一半时,张定远已站在工坊门口。老陈的学徒正在赶制皮套,桌上摆着拆开的零件。张定远递上命令文书,指着其中一行:“这二十具副铳皮套,今天必须完成。”
学徒为难:“材料不够,至少要明天……”
“用备用件。”张定远打断,“主扣环拆下来重装,快拆机关改用短轴。我只要它能用,不要求耐用三个月。”
学徒犹豫了一下,点头去找工具。
张定远没走,在旁边坐下。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调试一个成品皮套。手指拉动卡扣三次,确认松紧合适。又把火铳取下再装上,反复五次,动作流畅。
“就这样做。”他把皮套递给学徒,“十个按这个标准,剩下十个差不多就行。”
中午过后,第一批十具皮套送到了火器营驻地。张定远当着全体试点士兵的面,现场组装并演示使用流程。他让六人一组同时操作,计时开始。
第一次八息。
第二次七息。
第三次六息整。
他记下结果,宣布:“从今天起,每日加训一刻钟,专练双铳切换与轮射衔接。不准偷懒,也不准超量练。我要的是稳定,不是极限。”
士兵们齐声应是。
傍晚,张定远回到自己营帐。桌上摊着一张新画的图纸,标题是《新策实战推演图》。他在左侧列出三种作战情境,右侧对应标注兵力编组、口令节奏、撤退信号和应急方案。中间一条红线贯穿始终,写着“保持通信,严禁脱节”。
他拿起笔,在“遭遇战”一栏补上一句:夜间遇敌,优先使用蒙眼行军队形,避免暴露位置。
油灯昏黄,火苗轻微晃动。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往下写。
“若敌有火光照明,前组匍匐前进,中组持铳待发,后组准备投掷震雷……”
笔尖顿了一下。他想起昨夜林子里那个移动频率不对的黑影。当时他按住了火铳,但那人只是巡逻误入。现在想来,那样的错误不该出现在训练场上。
他翻到图纸背面,添了一行小字:所有参训人员需重新考核触觉辨位能力,不合格者调离夜袭队。
更深露重,其他营帐早已熄灯。只有这一间还亮着。
戚继光书房的灯也亮着。他在一份军报上批了几个字,又翻开张定远交来的三册记录。看了一会儿,他提笔写下一道手令:准许火器营试点新战法,限于小规模冲突,须报备后执行。
令书盖印,放入信封。
与此同时,张定远吹灭油灯,把推演图卷好塞进木筒。他解开外甲,发现右肩绑带渗出血迹。伤口裂开了,但他没叫医官。
他躺下,闭眼。脑子里还在过明天的训练安排。
第一组练轮射,第二组测蒙眼行军距离,第三组试新皮套耐久度。
必须在实战前,把每一个环节都压到最稳。
外面传来打更声。二更已过。
他翻身坐起,重新点亮油灯。从箱底取出一份名单,是报名参加夜袭特训队的士兵名册。他已经筛过两轮,现在只剩三十七人。
他拿起笔,在前十名名字旁画圈。这些人反应快,纪律强,经历过三次以上战斗。
第十个名字是赵五。张定远停了一下,还是画上了圈。
这个人敢钻侧道,敢踩火障,也敢在炮炸之后爬起来继续往前冲。值得信任。
他把名单收好,再次躺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起来。
灯芯烧尽,火光一闪,熄了。
窗外,晨雾尚未散开。营地里一片寂静。
一只乌鸦落在屋檐,歪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棂,振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