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绳还在烧。
嘶嘶的声音在耳边蔓延。
黑暗中的枪口像无数只眼睛。
张定远盯着山本藏身的位置,手指搭在扳机上。他眼角扫到右侧两名士兵,一人火绳快燃到药池,另一人手在发抖。两人不敢动,怕提前走火打乱节奏。
他压低声音:“稳住火绳,听哨音——三短两长!”
那两人立刻屏住呼吸,把火铳往下压了半寸。一人用铜条轻轻拨动火绳位置,避免火星过早引燃。
风又停了。
荒草边缘的倭寇开始抬头。最前面几个已单膝着地,手摸上了云梯和刀柄。他们离营墙只剩三十步,再往前就要起身冲锋。
张定远抬起左手,猛地挥下。
竹哨响起——三短两长。
前排百名火铳兵同时扣动扳机。
轰!
火光连成一片,硝烟炸开,弹丸撕裂空气。第一排倭寇刚站起来就被打得倒飞出去,云梯翻滚落地,血雾喷在草叶上。有人捂着胸口栽进泥里,有人抱着断臂惨叫,声音没传多远就戛然而止。
山本趴在地上,左肩被流弹擦出一道血槽。他抬头看见火器营阵前腾起的白烟,眼神一缩。
这不是乱射。这是启发,是压制,是专门等他们起身时才动手。
他吼了一声,挥手命令精锐突进。十多个披甲倭寇扛着木盾冲出草丛,弓着腰往前跑。后面跟着二十多人,分成两路包抄侧翼,想趁火铳装填的空档近身肉搏。
张定远站在阵中,声音沉稳:“中排压进二十步,跪射!后排预备装填,通条归位!”
中排士兵立刻起身,端着火铳向前推进。他们借着矮坡掩护,迅速进入最佳射程,蹲下架铳。后排士兵已经完成装填,将火药包塞进药室,用铜条压实铅弹。
第二轮齐射打响。
火光再次亮起,正中山本左侧队伍。三名持盾倭寇当场倒地,盾牌被打穿,胸口嵌满铁砂。剩下几人慌忙后退,踩到了同伴尸体滑倒在地。
山本咬牙,抽出太刀指向火器营阵地。
六名死士从后方爬出,身上裹着湿棉布,背着短刀和绳索,贴着地面快速逼近。他们是最后的突击力量,只要能冲进阵线,就能搅乱后排装填。
张定远看得清楚。他举起火铳,指向敌群密集处。
“后排准备——三轮轮射,间隔五息!第一轮,放!”
第三波火铳声响起,如同雷鼓敲击。第一轮打倒三人,第二轮覆盖撤退路线,第三轮精准点杀残余。六名死士全数毙命,最近的一个倒在距前排仅十五步的地方,手里还抓着绳索。
山本终于明白,这支火器营不是靠运气赢的。他们能在夜里闭眼装填,能在黑暗中保持阵型,能在敌人冲锋瞬间打出三轮致命齐射。
他猛地转身,背起一名受伤头目,朝林子方向狂奔。剩下十几个活着的倭寇也顾不上命令,丢下武器四散逃窜。
张定远没有追。
他吹响短哨,令旗一挥:“点燃火把,照明前沿!”
几十支浸油火把被掷向战场。火焰腾起,照亮了北面草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的仰面朝天,有的蜷缩在沟里。断刀、碎甲、云梯散落各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火药味。
他走下指挥位,亲自查看前线情况。
三名士兵轻伤,一人手臂被弹片划破,一人耳朵被炸得出血,一人摔倒扭了脚踝。无人阵亡,所有火铳完好,药室无堵塞,卡槽无松动。
他走到一支刚发射过的火铳前,伸手摸了摸枪管。温度适中,没有过热变形。他又检查引药槽,干燥无潮,火门通畅。
老陈的设计经住了实战检验。
他转身下令:“清点伤亡,加固北墙,哨岗加倍。所有火铳重新验药室,准备二次接敌。”
士兵们迅速行动。有人搬运尸体到空地集中,有人修补矮墙缺口,有人更换火绳。后排火铳手开始新一轮装填训练,即使战斗结束也不敢放松。
张定远站在营地中央,望着北面林子。
火把光映在铠甲上,留下跳动的影子。他脸上沾了硝灰,嘴角有干裂的血痕。但他站得笔直,目光始终盯着敌人撤退的方向。
他知道山本不会善罢甘休。
他也知道,今晚只是开始。
火器营必须更准,更快,更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虎口因连续射击有些发麻,右手食指有火绳烫出的红印。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还能正常操作。
然后他走向第一排火铳位,拿起一支刚退下来的铳。
他拆开药室盖,倒出残渣,用布条清理内膛。动作熟练,没有多余停顿。旁边一名新兵看着他,默默学着同样的步骤。
张定远把清理好的火铳递回去:“明天加练盲装速度,目标三十息内完成三轮。”
新兵接过火铳,点头不语。
张定远又走到阵后,查看备用火药箱。箱子密封良好,防潮布完整。他打开一包火药,捻了一点在指尖搓了搓,确认干燥。
他记下这批火药的编号,准备明日上报老陈,建议推广这种封装方式。
营地四周陆续升起篝火。巡逻兵换岗,脚步声整齐划一。北墙上新增了两个了望点,视野覆盖整片荒地。
张定远站在高台边缘,最后一次巡视防线。
远处林子漆黑一片,再无动静。
他正要转身,忽然注意到左侧草丛中有块反光的东西。
他走过去蹲下,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铜钮扣,样式不像明军制式。他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山”字。
他捏紧了钮扣。
这时刘虎走来报告:“北面十里内未发现敌踪,巡逻队已派出双倍人手。”
张定远把钮扣放进怀里:“通知各哨,今夜仍按一级戒备执行。任何人靠近营地五十步,格杀勿论。”
刘虎应声离去。
张定远站在原地,抬头看向夜空。
云层渐散,月光漏了下来。
他摸了摸腰间的长剑,又看了眼背上的火铳。
然后他走向火器营驻地,推开帐篷门帘。
里面几名老兵正在检修火铳。桌上摊着图纸,是刺刀卡槽的改进版。一人拿着锉刀打磨接口,另一人用尺子测量孔径。
张定远说:“今晚打完了,明天继续练。”
没人抬头,但有人应了一声:“是。”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取出随身小册子,在空白页写下一行字:
“火铳可杀人,也可守人。练到极致,便是护民之器。”
写完他合上册子,放在枕下。
外面风又起了。
他起身走到帐篷口,望着北面林缘。
一只乌鸦从树上飞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