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校场边缘,旗杆的影子斜压在张定远脚边。他缓缓松开盾柄,双臂垂落时肌肉抽搐,指节僵硬得难以屈伸。方才那一战耗尽了力气,连呼吸都像被砂石磨过喉咙。他靠住旗杆,闭眼调息,铠甲内衬湿透,冷风贴着皮肤刮过。
远处传来木棍碰撞的轻响。刘虎正弯腰拾起散落的训练器械,动作迟缓,肩背微弓。他将最后一根木棍归入兵器架,抬头望了一眼张定远,犹豫片刻,从腰间解下水囊,走过来递出。
“你今日……真敢动手。”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张定远睁眼,接过水囊,仰头饮了一口。凉水滑入腹中,激得胃部一缩。他把水囊还回去,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是敢,是不得不胜。”
刘虎没接话,只是点点头,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远处炊烟升起的方向。两人之间静了下来,只有晚风吹动营旗的猎猎声。
过了许久,刘虎忽然开口:“我娘被倭寇推入井里……那年我才十六。”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口挤出来的。手指攥紧水囊带子,骨节泛白,但语气竟没有起伏,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张定远侧过脸看他。刘虎没回头,眼眶却已发红,睫毛微微颤动,强忍着不让泪落下。
张定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解下腰间的旧刀。刀鞘斑驳,铜箍松动,握柄处缠着褪色的布条。他抽出半寸刀刃,锈迹与血痕交错,随即又推回鞘中。
“我爹死前,把这刀交给我。”他说,“他说,军人不死于床榻,当死于疆场。”
刘虎转头盯着那把刀,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来,不只是报仇。”张定远看着他,眼神沉稳,“我要让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上有人守着。”
刘虎忽然单膝跪地,右手覆在左胸,头颅低垂:“若你不弃,我刘虎愿与你同生共死,此志不渝。”
张定远没去扶他,也没说话。他慢慢跪坐下去,与刘虎平视,双手伸出,掌心向上。
刘虎抬眼,片刻后也伸手覆上。
“同生共死,共抗倭寇。”张定远一字一句地说。
刘虎用力点头,掌心出汗,却始终未松。两人额头轻轻相抵,篝火刚在不远处点燃,映得脸上光影跳动。
一名老兵提着火把走过,瞥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继续前行。
夜风渐起,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随气流升腾,飘向漆黑的夜空。张定远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明日教头必考阵法步位。”他说,“趁还有光,练一练。”
刘虎应了一声,跟着起身。两人走到空地中央,拉开间距,摆出基础进退式。
“左前一步,横移半尺。”张定远低声提示。
刘虎依令而动,脚下踩实,重心稳住。第二次稍快了些,第三次几乎同步。
“你记得快。”张定远说。
“你打得清楚。”刘虎咧嘴一笑,“刚才那招‘回马枪’,我看得明白。”
张定远摇头:“不是给你看的,是逼出来的。”
“可你出了手。”刘虎认真道,“换了别人,早跪下了。”
“我不是别人。”张定远重新摆正姿势,“再来。”
他们反复演练三进三退、侧翼掩护、前后呼应。起初生涩,渐渐默契。一次刘虎误判距离,险些撞上张定远肩头,两人同时收势,差点跌倒。
“你右肋空了。”刘虎笑骂。
“你左翼慢了半拍。”张定远回敬。
笑声在空旷校场上显得突兀。几个新兵收拾完装备正要回帐,听见动静停下脚步。
“原来张定远也会笑。”一人小声嘀咕。
“他今天跟刘虎说了整晚的话。”另一人附和,“以前谁靠近他,他都不理。”
“现在不一样了。”第三人望着那两道并立的身影,“有人能跟他站一块儿了。”
篝火越烧越低,余烬泛着暗红。张定远看了看天色,转身走向宿帐区。
刘虎紧跟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明日训练,我护你左翼。”张定远忽然说。
刘虎咧嘴:“那你右肋,归我守。”
两人相视一眼,没再说话。
回到帐前,张定远掀帘进去,躺上草席。他没脱铠甲,只解了肩扣,让呼吸顺畅些。手仍搭在旧刀柄上,但肩膀松弛,呼吸平稳。
帐外月光洒在校场上,照见两人留下的脚印,一深一浅,并排向前。
刘虎躺在对面铺位,翻了个身,看向张定远:“你说……我们能活到打完最后一仗吗?”
张定远没睁眼:“不知道。”
“那你还立誓?”
“正因为不知道。”他终于开口,“所以才要在活着的时候,把话说清楚。”
刘虎沉默良久,轻轻应了句:“嗯。”
风从帐缝钻入,吹熄了角落油灯。黑暗里,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交替响起。
次日辰时未至,校场尚静。张定远已起身束甲,指尖抚过刀鞘裂纹。他走出帐门时,刘虎已在外面等候,手里拿着两块干粮。
“吃点再练。”刘虎递过来。
张定远接过,咬了一口。粗粝的麦粉刮着喉咙,但他咽得干脆。
他们并肩走向训练场,步伐一致。晨雾未散,露水打湿了靴底。
一名新兵迎面跑过,慌忙避让,低头不敢对视。待走过数步,却又忍不住回头。
张定远察觉,侧目扫去。那人立刻加快脚步,消失在营舍之间。
“他们都怕你。”刘虎低声说。
“我不伤同袍。”张定远平静回应。
“可你敢动教头。”刘虎苦笑,“谁不怕一个敢跟王勇动手的人?”
“我不是冲他。”张定远停下脚步,“我是冲我自己。”
刘虎没再问。
他们走到昨日比试的位置,地面还留着木棍砸出的浅坑。张定远站定,缓缓拔出旧刀,刀锋朝下,插进土中。
“这里。”他说,“是我开始的地方。”
刘虎看着那把半截入土的刀,忽然上前一步,抽出自己的短匕,同样插入旁边。
两柄兵器并列而立,在晨光中泛着冷铁光泽。
张定远转头看他。
刘虎昂首:“从此以后,你的路,我走一半。”
张定远伸出手。刘虎握住,用力一拽,两人肩碰肩站定。
远处鼓声将起未起,新的一轮操练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