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决定很快化为具体的行动。王绾以治粟内史的名义,将萧何整理的简报与天工苑掌握的线索相结合,形成了一份措辞严谨、证据链清晰的弹劾奏疏,直送御史大夫府。奏疏中并未提及走私等尚未有铁证的重罪,而是聚焦于敖仓郡丞系统及彭城贾市掾在漕运事务中“账目混淆、调度失当、损耗异常,恐涉贪墨,贻误军机”等确凿的行政过失与嫌疑。
这份奏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块石头,在御史台乃至更高层引起了波澜。证据指向明确,且涉及北疆军需,御史大夫无法再视而不见,只得启动初步核查程序。消息灵通的朝臣们立刻意识到,长公子这是要对漕运系统动真格的了,风向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治粟内史衙署内,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异样。
张漕运丞再见萧何时,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但那层客气背后的疏离感似乎更浓了几分,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他不再给萧何堆积陈年旧账,而是“体谅”地表示,萧协理既然对近期漕运账目已有见解,不若就专注于核查与北疆军需相关的、近期的船只调度与损耗记录,以期能“尽快有所建树”。
这看似给了萧何更明确的方向,实则将他的调查范围限制在了“军需”和“近期”,意图将他与敖仓乃至更广泛的漕运积弊隔离开来,避免他触及更深的核心。
萧何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地应承下来。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调阅与彭城、敖仓相关的近期军粮转运记录,与之前的发现相互印证。他敏锐地察觉到,在近期北疆军情紧张以来的记录中,那些异常的损耗和调度似乎有所收敛,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手法变得更加隐蔽,仿佛知道有人在盯着一般。
“对方已经警觉了……”萧何心中暗忖,更加坚定了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否则等对方完全蛰伏或销毁证据,就前功尽弃了。他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与彭城码头往来的几条特定航线和船只上,试图从中找到与韩信所报的“私货”船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彭城那边的韩信,处境已然岌岌可危。
贾市掾及其背后势力发动的排查越来越严密,码头上的陌生面孔几乎都被梳理了一遍。韩信藏身的废弃破船虽然偏僻,但也并非绝对安全。他依靠着之前储备的少量干粮和雨水度日,白天几乎不敢露面,只有在深夜才敢悄悄出来探查一下动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
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暴露。咸阳的指令是让他等待并伺机获取实物证据,但眼下看来,机会渺茫,危险却与日俱增。他怀中那包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香料粉末和碎屑,此刻仿佛变得滚烫。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物证,必须送出去。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冒险尝试再次联系咸阳信使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两名在码头巡逻的、明显非官差打扮的彪形大汉,似乎注意到了这艘废弃的破船,正朝着这个方向搜寻过来。
韩信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迅速环顾四周,除了浑浊的河水,几乎没有退路。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证物包裹塞进一个空心的芦苇杆中,用泥土封好口,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里,借着船体的阴影向河中心潜去。他必须引开这些人,至少,要保证证物不被发现。
沛县,刘季对漕运的“兴趣”似乎撞上了无形的墙壁。
他试图通过核查税赋记录了解更深层的运作,却发现那些关键的信息,比如大宗货物的真实品类、价值、最终去向等,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着,记录含糊其辞,经办市吏也语焉不详。他隐约感觉到,这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以他一个亭长的身份和能量,根本触及不到核心。
这让他有些气馁,但同时也更加好奇,萧何究竟是如何能参与到那种层面的事务中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才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绝对的权力和特定的圈子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市井智慧和人际关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混合着不甘、羡慕与更深层次思索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他依旧与兄弟们饮酒作乐,但偶尔在独处时,会望着咸阳方向出神,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章台殿内,嬴政看着御史大夫呈报的、关于启动对敖仓及彭城漕运吏核查的奏请,朱笔顿了顿。
他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赵高,淡淡问道:“扶苏那边,动静不小。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赵高心中一紧,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圣明烛照,漕运关乎国脉,自当清明。长公子心系国事,锐意革弊,其心可嘉。只是……漕运牵扯甚广,若核查过急,恐生动荡,反而不美。是否……令御史台酌情,稳步查证?”
他这话看似持重,实则隐含掣肘之意。
嬴政不置可否,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赵高退下。他独自望着殿外,目光深远。
“动荡?”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这大秦的江山,本就是在一片动荡中打下来的。若连几条蛀虫都不敢清理,何谈万世基业?”
他提起朱笔,在御史台的奏请上,批下了一个“准”字,并加了一句:“着即严查,不得徇情。”
圣意已决。
风暴,终于获得了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正式授权,即将以更猛烈的姿态,席卷而至。而此刻,彭城的韩信,正浸泡在冰冷的泗水中,为自己的生存和那份至关重要的证物,进行着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