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律新章》的编纂工作,在一种微妙而务实的氛围中稳步推进。第二次议事,地点换到了天工苑的一间静室。这里没有丞相府的肃穆,却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气。墙壁上挂着公输哲绘制的各种机械草图,角落里甚至摆放着几个新式农具的模型。
李斯踏入此地,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对这般“杂乱”似乎略感不适,但很快便调整过来,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议题上。此次讨论聚焦于“工师”等级评定细则与“技授之费”的具体征收办法,涉及大量利益分割,争论更为激烈。
萧何与王绾据理力争,力求为匠人和天工苑争取更多自主权和收益,以维持强大的创新激励;而丞相府的法曹则更倾向于将一切纳入严格的官府管控和财政体系,强调稳定与集权。
扶苏依旧大多时间静听,只在关键处插言,引导方向。他注意到,李斯在倾听双方辩论时,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其深入思考时的习惯。当争论陷入僵局,往往是他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既能部分满足天工苑的激励需求,又不至于过分冲击现有的官僚和财政制度。
“工师等级,或可参照军功爵,但需独立成系,以其所创之物利民之广度、解决难题之关键程度、以及带徒传艺之成效综合评定。”李斯提出一个构想,“最高等‘大工师’,位比少上造,可参与廷议,咨以工事。”
“至于‘技授之费’,可由朝廷、天工苑、及创制匠人三方按比例分润。朝廷取大头以充国库,天工苑留一部分以维持研发,匠人得一份以资鼓励。具体比例,可依物之重要性再行细分。”
这个方案,既赋予了顶尖匠人极高的社会地位,又保证了朝廷的最终利益和控制权,还给了天工苑和匠人持续的回报,堪称平衡之术的典范。连萧何闻言,都沉吟起来,仔细琢磨其中的利弊。
扶苏心中暗叹,李斯确实深谙制度设计之妙,总能找到那个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平衡点。这种能力,在推动大规模变革时,至关重要。
议事间隙,扶苏并未安排繁文缛节,而是邀请李斯参观天工苑的几个非核心区域。他们路过忙碌的造纸作坊,看过正在调试的新式高炉模型,最后来到了那间研究司南的静室。
几名学者和舟师正围着一个改良后的司南模型。这一次,磁石被精心打磨成薄片,嵌入一个木刻的鱼形浮漂中,置于盛满水的漆盘内。木鱼在水面轻轻转动,最终鱼头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虽有轻微晃动,却远比之前的铜勺司南稳定。
“丞相请看,此物名为‘指南鱼’。”扶苏亲自演示,用手拨动木鱼,它晃了几圈,鱼头再次顽强地指向南方。“若能进一步完善,纵使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亦能为我大秦舟师指引方向。”
李斯凝神观看,眼中露出惊异之色。他精通的是律法、权谋与文章,对于这等巧夺天工的“奇技”,向来接触不多,内心深处或许还存着几分轻视。但此刻,亲眼见到这指向南方的木鱼,联想到扶苏所言的航海大计,他瞬间明白了此物的战略价值。
“竟有如此神物……”李斯俯身细看,忍不住赞叹,“若真能用于航海,茫茫大海,便有了眼睛。长公子所谋,确实深远。”
这是李斯第一次直观地、近距离地感受到“格物”之学所能带来的、超越他理解范畴的巨大力量。这不再是简单的改善民生、增强军备,而是在拓展人类认知和活动的边界。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让他对扶苏正在构建的整个体系,有了更深刻,甚至带有一丝敬畏的认识。
参观完毕,返回静室继续议事时,李斯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仅仅将《工律新章》视为一项政治任务或权力博弈的工具,而是开始真正思考,如何用这套律法,更好地保护和促进这种能创造“指南鱼”的神奇力量。
第三次议事,李斯带来了一份他亲自润色修改的《工律新章》核心条款草案。草案明显吸收了前两次讨论的成果,在“工师”待遇和“技授之费”分配上,给出了更贴近天工苑诉求的方案。
“公子,此乃臣草拟之稿,请过目。”李斯将竹简递给扶苏,语气平和,“律法之定,宜稳不宜急。此稿可先行试行于天工苑及关联工坊,查漏补缺,待成熟之后,再推行全国。期间若有窒碍,随时可调。”
这是一种极大的让步和务实态度。试行制度,意味着给了天工苑更大的灵活性和调整空间。
扶苏仔细阅毕,心中了然。李斯此举,既是展现诚意与合作姿态,也是将其法家理念循序渐进植入新政体系的高明手段。他并未完全放弃掌控,而是选择了更聪明、更易被接受的方式。
“丞相考虑周全,此法甚妥。”扶苏点头认可,“便依丞相之意,先行试行。”
《工律新章》的框架,至此基本确立。合作的第一步,看似顺利迈出。
然而,就在扶苏以为与李斯的接触将暂时告一段落时,李斯却在告退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公子,臣近日翻阅古籍,见有提及前朝旧事,偶有所得,绘得一图,或对公子清查内部,有所助益。”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并未展开,只是轻轻放在案上。
“此图无关律法,仅是臣一点私见,公子闲暇时或可一观。”李斯躬身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扶苏看着那卷薄绢,目光微凝。李斯这突如其来的“献图”,意欲何为?是示好?是试探?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他缓缓展开薄绢,上面并非地图,而是一张关系网络图,以精妙的笔法勾勒出一些人名与连线,其中几个名字,赫然与黑冰台正在秘密调查的、与赵高残余势力及六国旧贵族有牵连的官员隐隐对应,甚至标注出了几条隐秘的资金和消息传递渠道。
这张图,无疑是一份厚礼,也是一份沉重的投名状。李斯在用他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向扶苏示好,同时也将自己更紧地绑在了扶苏的战车上。
扶苏指尖拂过绢帛上的墨迹,眼神复杂。李斯的价值,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而与此人打交道,真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
他收起绢帛,心中已有决断:李斯提供的线索,要查,但要通过独立的渠道交叉验证,绝不能全然依赖。与李斯的“合作”,可以继续,但警惕之心,必须提到最高。
与此同时,渭水山谷中,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闷的轰响,被厚厚的土墙和距离所削弱,但依旧让负责守卫的黑冰台卫士感到脚底传来的轻微震动。负责火药研究的老匠师灰头土脸却兴奋莫名地从掩体后冲出,对着负责记录的弟子激动地喊道:“记下!快记下!丙字号配方,硝七成五,磺一成,炭一成五,添加少许……少许那个……对,猛火油提炼的轻质油!燃速极快,有……有碎木迸溅之效!”
火药的研发,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终于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