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扶苏几乎是铆足了劲在推动各项事务。天工苑、雪盐司、新农具推广、蒙学堂筹备、造纸坊改进、保暖三策的落实……千头万绪,都需要他过问、协调、决策。他仿佛不知疲倦,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皆扑在各种图纸、账册与会议之中。
身体的疲惫尚可支撑,但精神的高度紧绷与殚精竭虑,终究是凡胎肉体难以长久承受的。关中第一场大雪落下后不久,扶苏在一次从城外视察石炭推广情况归来后,便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浑身发冷。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受了风寒,饮了碗姜汤便继续埋首案牍。
然而,病情来势汹汹。当夜,他便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侍从惊慌失措,连忙请来太医令。
“长公子这是积劳成疾,外感风寒,邪气入体,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劳神!”太医令诊脉后,面色凝重地开了方子,再三叮嘱。
消息传到宫中,嬴政沉默片刻,只吩咐了一句:“用最好的药,务必治好。” 语气虽平淡,但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已是极大的关切。
扶苏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之中。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虚无的时空,以游魂的状态,被迫观看着那场轮回的悲剧。
他看到沙丘行宫在眼前扭曲、放大,嬴政伟岸的身躯在辒辌车中迅速衰败、腐朽,与那一石臭鲍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拼命嘶吼,想要提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陡然一转,是咸阳市口,他的兄弟姐妹——那些鲜活年轻的生命,一个个被罗织罪名,拖到刑场,腰斩!鲜血染红了杜邬的土地,亲人们的惨叫声与围观者的麻木交织在一起,构成人间最残酷的图景……他痛苦地闭上眼,那血色却依旧穿透眼皮,灼烧着他的神魂。
接着,是项羽率领的楚军冲入咸阳,火光冲天,父皇倾尽心血建造的阿房宫在烈焰中哀嚎、崩塌,那大火烧了三个月,映红了整片天空,也烧尽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与梦想……
“不——!父皇——!停下——!”
他在梦魇中无助地呐喊、挣扎,额头上沁出冰冷的汗珠,与高烧的热度形成诡异的对比。
朦胧中,他感觉到一只宽厚而微凉的手掌,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那手掌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驱散了些许梦魇的阴霾。
扶苏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烛光摇曳中,一张威严而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是嬴政!他竟然亲自来了!
嬴政就坐在他的榻边,玄色的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深沉。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父……父皇……”扶苏声音沙哑干涩,想要挣扎起身行礼,却被嬴政用手轻轻按住了肩膀。
“躺着。”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太医说了,你需要静养。”
扶苏重新躺下,感受着额头上那只手传来的微凉触感,心中百感交集。他有多久,没有与父皇如此近距离地、平静地相处过了?记忆中,似乎从未有过。
“儿臣……儿臣无用,竟染此小疾,劳烦父皇挂心。”扶苏愧疚地说道。
嬴政没有接话,只是收回了手,目光扫过榻边案几上堆积的、显然是被扶苏病中仍翻阅过的图纸和竹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朕让你总领诸事,并非要你事必躬亲,更非要你透支性命。你若倒下,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含的关切。
扶苏心中暖流涌动,同时也想起了方才那逼真的梦魇,尤其是父皇在沙丘病逝的那一幕,那强烈的悲伤与不甘再次涌上心头。他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给父皇一个警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父皇,儿臣方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哦?”嬴政目光微动。
“儿臣梦见……梦见有方士……向父皇进献所谓长生不死之药……”扶苏斟酌着词语,观察着嬴政的反应。
果然,听到“长生不死”四个字,嬴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身体也微微前倾,显露出极大的关注。他追求长生,并非什么秘密。
扶苏心中暗叹,继续道:“那药……光彩夺目,异香扑鼻……可是……可是儿臣在梦中却看得分明,那并非仙药,而是……而是剧毒之物!它……它会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掏空人的精神气血,最终……最终会……”
他说到这里,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那具在辒辌车中腐朽的躯体,“父皇!那梦太过真实!儿臣醒来,仍心有余悸!父皇!您千万要相信儿臣!若真有方士以长生为名,进献金石丹药,那定是包藏祸心!世间根本无人能长生不死,强行逆天,只会……只会适得其反,戕害自身啊!”
他将那跨越两千年的、血泪交织的历史教训,包裹在一个“噩梦”的外衣下,声嘶力竭地说了出来!他紧紧盯着嬴政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到一丝动摇,一丝警醒。
嬴政沉默了。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真实想法。他追求长生的执念根深蒂固,岂是扶苏一个“噩梦”就能轻易动摇的?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梦魇之语,岂可尽信?朕自有分寸。”
这话,等于是否定了扶苏的警示。
扶苏心中一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知道,仅凭自己空口白牙,根本无法撼动父皇那深植于心的渴望。
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嬴政似乎缓和了语气,补充道:“你且安心养病。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不必多想。待你病愈,还有诸多实事等着你去做。”
说完,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扶苏一眼,便转身离开了。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只留下满室的药香和扶苏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扶苏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拳头在衾被下悄然握紧。
“父皇……您还是不信吗……”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那梦魇……成真!”
强烈的意念与高烧带来的眩晕交织在一起,他再次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只是这一次,那梦魇似乎不再那么可怖,因为一个更加坚定的信念,正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在现实世界中,扭转那既定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