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声,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暑热,但早晚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预示着季节的更迭。对于陈家沟,对于十二岁的陈默而言,这个秋天意味着一个重要的转折——他即将离开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前往二十里外的镇上去读初中。
消息传来时,陈默正在院中打磨一块石料,刻刀在他手中稳定地移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母亲拿着那封牛皮纸信封的录取通知书,从村部一路小跑回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与激动,眼眶却微微泛红。
“录取了!镇一中!咱们默娃考上了!”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将通知书像捧着珍宝一样递到陈默面前。
陈默放下刻刀,擦净手上的石粉,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清河镇第一初级中学”几个红色大字格外醒目。他的心猛地跳快了几拍,一种混合着期待、茫然甚至一丝惶恐的情绪悄然蔓延。镇里,那是一个比陈家沟大得多的地方,是他从未长时间生活过的“外面”。
父亲接过通知书,反复看了好几遍,黝黑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他用力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只说了两个字:“好!好!”但那双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手传来的力道,已诉说了千言万语。
爷爷陈正松显得最为平静,他仔细看过通知书后,只是微微颔首,对陈默说道:“雏鹰总要离巢,去见见更广阔的天空是好事。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根在陈家沟。”
最舍不得的是七岁的小妹陈雨。她已经能清晰地理解哥哥要去一个需要住校的地方,不能天天回家陪她了。她抱着陈默的胳膊,眼圈红红地,努力忍着不掉眼泪:“哥哥,你周末一定要回来哦!你教我的《三字经》我都会背了,你回来检查好不好?我还要学新的字!”
陈默心中柔软,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承诺道:“好,哥哥一定每个周末都回来。小雨这么聪明,等哥哥回来,教你背《千字文》,还给你带镇上的芝麻糖。”
离家的日子在忙碌的准备中飞快到来。母亲熬夜为他赶制了新被褥和几身用结实棉布做的新衣服,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不舍与牵挂。父亲默默检查着他的行李,将一把小巧锋利的折叠小刀塞进他的背包:“在外面,万事小心。”那是让他用来防身,或许也能用来雕刻的。
赵老在他临行前,将他叫到院子,送给他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齐全的、尺寸稍小的便携刻刀和几块质地细腻、易于携带的木料石料。“手艺不能丢,功课之余,摸摸它们,就像还在家里。”赵老的话语简短,却重若千钧。
爷爷给的,则是一本手抄的《初中常见中草药图鉴及简易方》和一小包他精心配制的防病强身的药茶。“学业的根底是身体,照顾好自己。镇上若有药铺,闲暇时可去观摩,理论需与实践结合。”
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用自行车载着陈默和行李,踏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母亲和七岁的小妹一直送到村口,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与拐角处。陈默回头望去,只见母亲还在用力挥手,小妹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力挥动着她的小手。
二十里路,自行车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当“清河镇第一初级中学”的校门映入眼帘时,陈默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围了。高大的校门,成排的教室楼,宽阔的操场,以及穿着统一(虽然后来知道那只是颜色相近)校服、熙熙攘攘的学生……一切都与他熟悉的陈家沟如此不同。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气息,是粉笔灰、印刷品和众多年轻生命体混杂的味道。
报到,分宿舍。宿舍是八人间,拥挤而喧闹。来自不同村落的少年们,带着各自的口音和习性,迅速地熟络或试探着。陈默的被褥是母亲手缝的,蓝底白花的土布在一众从镇上商店买来的花色统一的被套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床铺和角落,将爷爷和赵老给的木盒、书册小心地放在枕头内侧。
第一堂课是语文。老师是一位戴着眼镜、语调抑扬顿挫的中年男子。他讲解鲁迅的文章,分析词句的深意,引经据典。陈默努力听着,有些他能听懂,并且觉得与爷爷讲解古籍医书时的引伸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有些关于时代背景、特定隐喻的剖析,却让他感到隔膜,那是他生活经验之外的世界。
数学课则更像一场思维的风暴。抽象的符号,严密的逻辑推演,与他在药圃里计算株距、在雕刻中把握比例的感觉截然不同。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才能跟上老师的节奏。
最大的挑战来自英语。那些扭曲的字母,古怪的发音,对他而言如同天书。当同学们跟着录音机念出“A、b、c”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准确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这些陌生的符号面前似乎失去了作用。
课余时间,同学们谈论着港台明星、流行歌曲、电视节目,这些对陈默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他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坐在座位上,或是走到教室外的走廊,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那里是陈家沟的方向。他想念爷爷沉稳的教导,想念赵老院子里木石的清香,想念药圃里蓬勃的生机,想念小妹叽叽喳喳如同雀儿般的声音。一种叫做“乡愁”的情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啃噬着他的心。
但他没有让自己沉溺其中。他想起了爷爷的话:“见世面,知不足,然后能自强。”
他将思乡之情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清晨,当舍友们还在酣睡,他已悄悄起床,在操场的角落练习一遍太极拳,稳住心神,然后开始背诵英语单词和课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模仿。课堂上,他眼神专注,笔记做得密密麻麻,不懂的地方就标记下来,课后追着老师询问。他将数学题当作雕刻中的难题,耐心地、一步步地拆解、推理。
他的勤奋和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气质,渐渐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注意。语文老师欣赏他对古文独特的感悟力;数学老师惊讶于他解决问题的执着和清晰的逻辑;甚至连最初让他倍感挫折的英语,在他的咬牙坚持下,也开始一点点进步。
他并没有完全封闭自己。当同宿舍的同学打球扭伤脚踝时,他主动上前,用爷爷教的推拿手法为其缓解疼痛,又用自己带的草药膏为其敷上。效果立竿见影,让周围的同学惊讶不已。渐渐地,“陈默会治病”的消息在小范围内传开,偶尔会有同学来找他询问一些小伤小病或是调理身体的方法。他都尽力解答,或用自己带的药材帮助一二。
他也在寻找着镇上与家中技艺的连接点。他发现镇上有家老字号的文具店,兼卖一些印章石料和刻刀。周末时,他会去那里观摩,看老师傅刻章,偶尔用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买一小块青田石,回到宿舍后,在赵老送的便携工具上,继续他的雕刻练习。刀锋接触石料的熟悉触感和声音,能让他瞬间平静下来,仿佛又回到了赵老的院子里。
第一个月回家时,陈默黑了,也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明亮、沉稳。他给小妹带了承诺的芝麻糖,七岁的小雨开心得又蹦又跳,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新学会写的几个大字。他给母亲讲了学校的趣事,跟父亲讨论了镇里看到的新的耕作技术,向爷爷和赵老汇报了学业和手艺的进展,并拿出了他利用课余时间雕刻的一枚小小的、印着“自强不息”的印章给赵老看。
赵老仔细端详着那枚虽显稚嫩却刀法稳健的印章,点了点头:“心没乱,手就没停。很好。”
爷爷则为他号了号脉,说道:“外感风邪已去,内气渐足。看来,这外面的风雨,你算是初步经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