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冬夜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林晓怼裸露在外的皮肤。她将自己紧紧裹在深色外套里，围巾拉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招待所后勤通道的阴影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凭借着白天观察好的路线，避开可能有灯光和巡逻的主干道，在庞大的厂区宿舍区域里快速穿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高度紧张带来的亢奋。她知道自己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赵卫国内心深处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和技术人员的尊严，赌的是顾怀远那句“东西已派人接应”并非虚言，赌的是自己能在王振山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拿到那把关键的钥匙。
赵卫国作为厂里的技术骨干，住在离厂区不远的一处条件稍好的筒子楼里，这是她白天旁敲侧击从其他工人口中得知的。地址并不难找。
筒子楼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公共厨房残留的油烟味和一股陈腐的气息。她按照门牌号，找到了赵卫国家所在的二楼。站在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没有犹豫，屈起手指，用特定的、不轻不重的节奏，敲了三下门。
这是她临时想出的暗号，区别于寻常的敲门，带着一种寻求接头的意味。
门内一片死寂，仿佛无人居住。
林晓怼的心沉了一下。难道他不在家？还是……不愿开门？
她耐着性子，又用同样的节奏敲了一遍。
这一次，门内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从床上坐起，然后是压抑的、带着惊恐的询问，声音隔着门板，模糊不清：“……谁？”
是赵卫国的声音！
林晓怼立刻压低声音，确保只有门内的人能听见：“赵工，是我，林晓怼。”
门内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林晓怼能想象出赵卫国此刻惊恐万状的表情。
“赵工，开门，我有急事！关于生产线！关于那些被换掉的天价配件！”她不能再绕圈子，必须直击要害，时间不等人。
“……你……你走！我什么都不知道！”赵卫国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求你了，走吧！他们会弄死我的！”
“他们已经在动手了！”林晓怼语气急促而严厉，“今晚他们就去招待所找我麻烦了！你以为你躲起来就没事了吗？王振山他们一旦摆平了我，下一个灭口的就会是你！只有你手里有真正的账本！你对他们来说，永远是颗定时炸弹！”
她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向赵卫国最深的恐惧。门内传来他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
“把账本交给我，赵工！”林晓怼趁热打铁，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把证据送出去，交给能扳倒他们的人，你才能真正安全！你难道想一辈子活在这种恐惧里？眼睁睁看着那些蛀虫把国家的好东西都糟蹋光？你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工装吗？！”
最后一句质问，她带上了真挚的情感，那是同为技术人员，对知识和设备被亵渎的痛心。
门内，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赵卫国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激烈的天人交战。恐惧、不甘、愤怒、残存的职业操守……种种情绪在撕扯着他。
林晓怼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她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那支钢笔，仿佛它能给予她最后的力量。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门锁从里面被拧开了。
门拉开一道缝隙，赵卫国惨白如纸、布满惊恐和泪痕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他颤抖着手，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硬壳的东西塞了出来，声音破碎不堪：“……拿……拿走！快拿走！在……在废料库……三号垛……老地方……还有备份……求求你……快走！！”
他说完，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门关上，落锁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脆响。
林晓怼接过那尚且带着赵卫国体温和汗湿的油布包裹，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拿到了！她真的拿到了！
来不及多想，她将包裹迅速塞进怀里贴身藏好，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废料库……三号垛……老地方……还有备份……”赵卫国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他竟然还留了备份？是在那个废弃的工具库吗？
但她此刻无暇去取备份，怀里的这份原件必须立刻送出去！顾怀远派来接应的人在哪里？她该如何联系？
她沿着原路快速返回，大脑飞速运转。按照约定，或者说是她自己的推测，接应的人应该会在相对容易碰头、又不易被注意的地方等待信号。招待所附近太危险，厂区大门肯定被盯死了……那么，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
她脚步一转，没有直接回招待所，而是朝着厂区侧面那片相对偏僻的、堆放废旧设备和杂物的区域潜行而去。那里地形复杂，便于隐藏和脱离。
夜更深了，风更冷了。厂区边缘的路灯相隔很远，光线昏黄，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她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快速穿梭，如同一个游荡的幽灵。
就在她即将穿过一片堆满废弃铸铁管道的区域时，身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
“那边！好像有人！”
“快！别让她跑了！”
被发现了！林晓怼头皮一炸！是王处长他们！他们反应竟然这么快！肯定是去了招待所发现她不在，立刻追了出来！
她不再隐藏，拔腿就跑，朝着那片废旧设备区的深处狂奔！怀里的账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站住！”
“抓住她！”
身后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在她身后乱晃，几次险些照到她。对方人数不少！
林晓怼咬紧牙关，凭借着娇小灵活的身躯，在堆积如山的废旧设备缝隙中穿梭，试图甩掉追兵。但对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也很熟悉，包抄合围的意图非常明显。
这样下去不行！她很快就会被堵住！
就在她冲过一个堆满废弃齿轮的拐角，前方突然也出现了两道黑影，堵住了去路！
前后夹击！绝境！
林晓怼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绝望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抓住了那个油布包裹和那支钢笔。就算毁掉，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沉闷的、不同于寻常拳脚的击打声突兀响起！伴随着两声短促的闷哼，堵在前方的那两道黑影软软地倒了下去！
林晓怼猛地愣住！
一道矫健如猎豹般的黑影从旁边的设备阴影中疾射而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没有停留，一把抓住林晓怼的手臂，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跟我走！”
是那个伪装成邮递员的声音！是顾怀远派来接应的人！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没有任何犹豫，任由对方拉着，钻入了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油桶的小道。
身后的追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呵斥声和混乱的脚步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疯狂地追来，还夹杂着气急败坏的叫骂。
“分开追！她跑不了！”
“妈的！还有同伙！”
接应的人对这里的地形极其熟悉，拉着林晓怼左拐右绕，时而俯身钻过管道，时而攀上低矮的垛堆，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他始终将林晓怼护在相对安全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可能来自后方的视线和攻击。
林晓怼拼尽全力跟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冷风灌入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痛感。但她不敢停下，怀里的账本和手中的钢笔，是她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然而，追兵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被逼到这片废旧区域的边缘，外面就是相对开阔的厂区道路，一旦暴露在开阔地，后果不堪设想！
接应的人猛地停下脚步，将林晓怼往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锅炉残骸后面一推，急促道：“躲好！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出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迎着追兵的方向，如同鬼魅般潜行而去。
林晓怼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锅炉残骸后面，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她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更加激烈的打斗声、闷哼声，以及追兵气急败坏的叫骂。
“操！这家伙手黑！”
“拦住他！”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为那个不知名的接应者揪紧。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掠过废弃金属发出的、呜咽般的声响。
结束了？谁赢了？他怎么样了？
林晓怼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动弹。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是接应者！
他再次出现在锅炉残骸旁，气息略微有些急促，但行动依旧稳定。“解决了，暂时甩掉了。但不能久留，他们很快会增援。”他言简意赅，伸手要将林晓怼拉起来。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间，林晓怼借着微弱的光线，赫然看到他深色外套的袖子上，靠近小臂的位置，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濡湿！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铁锈和机油的味道中，弥漫开来！
他受伤了！
“你……”林晓怼失声。
“小伤，不碍事。”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被树枝划了一下，“东西呢？”
林晓怼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裹，递给他。她的手指触碰到他冰冷且沾着些许粘稠湿意的手指，心中一颤。
他接过包裹，看也没看，迅速塞进自己怀里一个特制的内袋，然后再次拉住她的手臂：“走，按计划路线撤离。”
他带着她，继续在黑暗中穿行，脚步依旧沉稳，仿佛那道伤口不存在。但林晓怼能感觉到，他拉着她的手，力道比之前更紧了一些，似乎是在借力。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感激、愧疚、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顾怀远手下这些人行事风格的认识。他们沉默、高效、悍不畏死，如同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他们最终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厂区最边缘的一段废弃围墙，那里有一个被杂草和废弃物巧妙掩盖的缺口。接应者先出去探查了一下，确认安全后，示意林晓怼跟上。
钻出围墙，外面是一条荒僻的、通往市郊的土路。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式吉普车，如同融入夜色的野兽，静静停在路边的阴影里。
接应者拉开车门，将林晓怼推上车，自己也迅速坐进驾驶位。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入沉沉的夜色，将那座庞大而危机四伏的工厂，远远抛在了身后。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芒，映照出接应者冷硬的下颌线条和专注开车的侧影。他手臂上的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
林晓怼靠在冰冷的座椅上，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一阵后知后觉的、席卷全身的虚脱和寒冷。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账本送出去了，她暂时安全了。但赵卫国怎么样了？陈明是否被牵连？那个为了掩护她而受伤的接应者……还有，顾怀远他……此刻又在何方？
她转过头，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黑暗吞噬的北国荒原，心中没有逃脱的喜悦，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对前方未知命运的深深忧虑。
染血的账本已经送出，但这场围绕它展开的、跨越南北的博弈与厮杀，真的结束了吗？
吉普车在暗夜中疾驰，奔向一个未知的、或许是新的风暴眼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