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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的月台泛着铁锈腥气,灵峰的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拖出蜿蜒水痕,像条正在蜕皮的龙。K47次列车的绿皮车厢外漆剥落处露出深褐底漆,像极了我们寝室掉漆的铁架床。

接着!君斌突然抛来罐冰镇可乐,铝罐上的水珠在晨雾中划出银色弧线。易拉罐拉环崩开的脆响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带着铁锈味的碳酸气泡涌上喉头时,我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暴雨夜,我们三人挤在舟山东路网吧分食泡面的场景。

灵峰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了,校服在风里呼啦啦飘,嚎着那句被他吼劈叉了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声儿还没落地呢,就被旁边拉货列车的汽笛“呜——”一声给硬生生切断了。那别在他胸口的宝贝校徽,“啪嗒”掉下去,在铁轨上蹦跶了几下,噗嗤一下就没进了枕木缝里,没影儿了。穿制服的老哥挥舞着小旗骂骂咧咧,我眼尖,瞟见他胸牌上那层锈,跟我实习时的工牌一个成色。这世界上的铁家伙,甭管管人还是被管的,都得落锈。

君斌冲过来给我个熊抱,一股子海飞丝味儿。“还记得咱大二那会儿吗?熬大夜赶图纸,”他用手关节“咔咔”敲打我的背,“你丫当时还感慨,说咋们永远不分开,永远!” 月台广播突然哇啦哇啦响起来,他趁乱塞给我个牛皮纸信封,捏着挺硬实。火车一开动我才敢拆开看——乖乖,是我们学校图书馆钢印的偷拓印,印泥干巴了,跟血痂似的颜色。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开始启动,站台上乱七八糟的声音、味道搅合在一块儿,脑子里的录像带就开始自动回放了:食堂电视里大罗飞出去那个点球,KtV包厢地毯上黏糊糊的啤酒印儿,庆春路火锅店玻璃上哈气结成的水珠,传媒学院梧桐树下飘过的长头发姑娘,解放路大排档霓虹灯管儿上“扎啤”俩字儿错的那个笔划,图书馆三楼《结构力学》书脊上那个咖啡杯的圆环污渍,还有冒险岛里那该死的永远爆不出来的枫叶盾,翻墙头刮破那件杰克琼斯的牛仔裤,篮球场边上被踩瘪了的农夫山泉水瓶子……最后定格在那台破dVd老卡壳的画面里,苍井空那张脸在满屏雪花点儿后头忽隐忽现,跟个时光机器开关似的。

“NEVER SAY NEVER——!” 君斌的大嗓门隔着车窗玻璃闷声闷气地砸过来。

铁轨一颤悠,不知道谁的一个搪瓷大茶缸子“咣当”滚出来了,顺着有点坡度的站台,一路“叮铃咣啷”唱着歌,骨碌碌直奔站台边缘的排水沟盖板,“哐啷”一声,卡死在缝里了。缸子内壁上那层常年泡面积下的油花子,被雨水一泡,还真泛出点彩虹光晕。一个穿蓝大褂的清洁工大爷,抄着把烧火的铁钳子过来夹它。那感觉,不是怀旧,是心窝子被人用砂纸蹭了一下。

火车尾巴尖儿也看不见了,站台上光剩下雨水蒸腾起来的白汽儿。说来怪,那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我们仨穿着黑袍子学士服,在钱塘江边儿上放孔明灯,灯纸上“赚够一亿”那四个大墨字儿还没干透呢,就被热气儿熏出一块焦黑的洞。那灯晃晃悠悠,像个醉汉,一头栽向正在施工的环球中心大楼那黑黢黢的楼顶架子——像个未完成的大梦,啪嗒一下就摔碎了。

站台广播特应景地开始放《祝你一路顺风》,催命似的,一遍遍嚎。我蹲下假装系鞋带,鞋底儿粘着张硬纸片,抠下来一看——是灵峰掉的火车票根:2006年7月,杭州东至台州,硬座,票价那栏印的红数字,鲜亮得刺眼,像手指头上刚拉了个大口子。得,看见这个,我心里门儿清:兄弟们四散逃窜,咱这点儿青春,算是彻底给“格式化”了,跟旧电脑硬盘似的。

回到寝室,躺下,眼睛直勾勾盯上铺那板子上霉烂的花纹。楼下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听着比电锯还闹心。卖吧,旧书,卖衣服最后剩下的那些装备,蹬不动了的三轮车,一股脑全处理掉,跟收费的大爷换几张票子。看着他手里那台老式秤钩子尖挂着我的“家当”晃晃悠悠,感觉那钩子好像还钩住了我腰眼儿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尊严这玩意儿,论斤卖的时候最贱。

打开电脑,杭州人才网页面闪着一股子熬夜脸的惨蓝光。置顶的招聘广告跳出来:乔司服装厂,招普工,包吃住月薪800。那数字跟一把小锥子似的,“嗖”一下扎进我眼里——八百块,人生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知识溢价”的落差,敢情我们念了几年大学,就值这么个零头?社会这记闷棍,搂头盖脸,真不跟你客气。

离校前一晚,带着点悲壮劲儿,我抱着那堆银行招聘的铜版纸材料跑上天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上,印着“211优先”、“金融专业优先”,仿佛给我贴了个“次品待处理”的标签。一把火烧了,火苗子舔着那些金灿灿的条件时,火辣辣的。手机就在这节骨眼上“嗡嗡”震——老妈第七遍问:“儿子,工作定下没?啥单位?”那会儿,我正瞅着对面工地上那高高竖着的塔吊,它顶上的红灯在暮色里一明一暗,眨巴得特别欢实,活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嘲讽表情包。“快了快了,妈,还在挑呢……”这谎撒得自己舌头根都发麻。毕业生的嘴,骗人的鬼。哄得了亲妈,哄不了自己心里那点羞臊。

窗外天光刚透点白,透过那脏得包浆的窗帘缝刺进来。我迷迷瞪瞪,恍惚间感觉手往枕头边儿伸,想去够那本熟悉的《水工建筑物》……摸了个空,只摸到一片潮乎乎的、粘了吧唧的床单。一个寒颤打醒,做起来人瞬间清醒:这世界再没人管你叫“同学”了。

我拖着行李箱穿过钱塘江大桥时,江水在暮色里翻涌着铁锈色的光。行李箱轮子碾过定海新村路面的裂缝,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老式录像机卡带的嘶鸣。梧桐叶的浓阴泼洒下来,空气里稠密地团着煤灰、油烟和梅雨季墙面分泌的霉味儿——这是杭城给毕业生预备的见面礼,呛得人喉咙发紧。

“二楼!靠西!便宜!”房东大叔的嗓门活像钝刀片刮锅底,他沾满面粉的手指点着墙上洇开的褐色水渍,“喏,通风好,梅雨天就这点印子。”钥匙丢进我掌心时带着油腻的温热,连同那张押一付一的收据,皱巴巴如同被揉碎又展开的青春契约书。

刚把行李箱砸进空荡的屋里,楼道就传来急促的鞋跟叩击声。霉斑墙皮扑簌簌震落几片,像提前降下的雪。一团暖橘色身影陡然堵在光线昏暗的门口。我抬头,视线撞进一双带着惊讶的眼睛里。

“汪佳?”这两个字滑出口时,喉头尝到铁锈味的涩。

她抱着一只纸箱,箱角被雨水洇软了,塌陷下去,露出里面塞挤的衣裳边角。卷发胡乱扎着,几缕汗湿的粘在颈窝。江西服装学院的校徽,在旧帆布包肩带上别着,已磨损得模糊。她肩头微微起伏,胸口那里,一枚廉价的银色胸针别在白t恤前襟,晃着一线湿漉漉的光。她胸前起伏着,那枚胸针也急促地跟着起伏,水光折射刺痛我的眼。

原来她也奔赴了同一处蚁穴。空气骤然浓稠凝滞,只有楼道深处水龙头持续滴答作响,像秒针催促着审判的时刻。所有的仓促离散与无言结局似乎都横在了这几步远之间,又被这十平米的相遇拦腰斩断。

定海新村这方十平米的斗室里,光阴开始用特殊的刻度切割我们。两个行李箱张着大口,挤在墙角,塞满了揉皱的过去;房东给了我们一张大棕丝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床板,放在地上,就像榻榻米。

“挤着点好,省钱。”汪佳弯着腰整理她的设计图稿,油墨的气味混杂着衣物上残留的樟脑丸气息。空间实在逼仄,她每一次转身,手肘或后背总会不经意擦过我,那一小块突如其来的温度总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细小却不容忽视的涟漪。目光偶尔在空中相撞,瞬间又各自弹开。窗外的梅雨敲打着不知谁家锈蚀的雨棚,单调地响着,填补着这些沉默的空白。出租屋的墙角,一丛丛墨绿色的霉斑在梅雨季里肆意蔓延,如同我们被迫封存的过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无声发酵。

“服装厂的……工作?”我局促地切开沉默,声带被发紧的沉默胶水黏得发涩。

“我打算去延安路话机世界,卖手机,专业不能当饭吃,工资太低了。”汪佳没抬头,筷子尖戳着米饭,“你呢?”

“我也想去做销售,银行面试了几次,都进不去。”那进不去像是烧红的铁,说出来灼痛喉咙。她手指动作微微顿住,几粒饭粘在碗沿上。“进不去啊……”她轻轻重复,三个字没分量,落在小桌上却清晰得震耳。沉默更深重地涌进来,填满了十平米的每个角落。

“跳闸了!”黑暗骤然吞噬所有角落,汪佳的惊呼像掉进棉花堆,沉闷又惊惶。

“站着别动!”我摸索着扑向门口电闸,手掌在黑暗中焦急地拍打着墙壁寻找方向。当我最终在塑料盖板边缘摸到那小小的铁质开关向上猛推,“咔哒”一响后,光明重新降临,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各自急促的喘息。焦煳的气味仍顽固地悬浮在空中,呛着我们的呼吸。

汪佳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背抵着墙壁,胸口微微起伏,惊魂未定。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失血。她的睡衣,袖口已经磨起了毛球。

我们对视着,沉默忽然显得那么脆弱又可笑。

“这破房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干涩生硬,“想谋财害命吧?”

一句抱怨却瞬间打开了泄洪的闸门,紧张和惊惧被戳破,笑声像是等待已久的信号,终于冲破阻滞冒了出来——先是汪佳短促的一声噗嗤,紧接着是我的闷笑,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膨胀、交汇,越来越响。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背靠着同一堵长着霉斑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抄板抄到眼瞎,他们只看得懂八十年代流行图谱里的泡泡袖……”她揉着笑痛的肚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上一点突起的水泥粒儿。

“四季青那些大姐,”我抹了下眼角,“天天笑话我打版手艺,说我该去幼稚园折纸玩儿!”

她将冰凉微湿的手指递过来,碰了下我的手腕。指尖的温度穿透皮肤,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转动了时间生锈的锁芯。此刻,那些被迫搁置的结局、无处安放的爱恋、狼狈不堪的当下,竟奇妙地与这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和解了。十平米的囚牢,反而成了暂时逃脱格式化命运的堡垒。

此刻,汪佳正俯身在塑料盆沿,用力搓洗一件白衬衫的领口,肥皂泡沫堆积,像一片小小的、随时会消散的雪原。她的手劲其实不小,骨节微微泛白,指甲盖周围是被水浸泡过度的褶皱。我们搬进这逼仄之地时携带的两只行李箱,盖子已被她擦拭干净,如今并排立在墙角,像两只巨大的河蚌,把动荡不安的光阴暂时封存起来。

汪佳拎起湿衣服抖开,淋漓的水滴溅到我摊开的简历边缘,洇开一小片水渍。

“哎呀!”她惊呼。

水流迅速在简历上蜿蜒扩散,汪佳凑近来看,带着湿凉气息的手指小心地点了点那处晕染开的水纹:“像个……钱塘潮涌过的岸滩?”她头发上的水滴落在我手臂上,凉凉的。

窗外的雨幕朦胧一片,洗干净的衣裳在潮湿的空气里飘摇,散发着皂粉的洁净香气。

我抬头看向外面。雨没有停,世界仍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湿漉里。但眼前这晕染模糊的线条里,那些关于明天的形状,竟在廉价的简历上显出了意想不到的轮廓。我们这局促而潮湿的十平米,像一个被格式化后意外保留下来的碎片,尽管渺小、失序、发着霉,却正顽强地生出自己无法被定义的名字。

出租房的LEd显示器,屏幕泛着蓝瓦瓦的幽光。51job的主页刷了一遍又一遍,鼠标滚轮滚得都快要冒火星子了,“该岗位已招满”那红叉叉提示,一个接一个往外蹦,跟过年放二踢脚似的。

线下也没闲着,挤进杭州人才市场那人肉罐子里。空气那叫一个酸爽!汗腥味、劣质打印油墨的怪味儿,再让空调冷风一搅和,发酵成一种让人头晕目眩、胃里直翻腾的工业废气。知识分子的汗水、打印简历的墨水,外加生存竞争的酸水,三味调和,酿出了名为“初入社会”的烈酒。

晚上猫进这月租320块的鸽子笼,感觉外面的世界声音一下子清晰了。隔壁婴儿哭得没完没了,两口子吵得热火朝天。窗外那些黑乎乎的宽带线缠绕纠结得像一团乱麻,网线对面不知是谁家阳台挂着的小孩尿布在夜风里摇晃着湿漉漉的影子。城中村的第一夜哲学:生存和繁衍的原始交响乐,就在一墙之隔震耳欲聋。

远处“呜——”一声火车汽笛悠长地响起来。屏幕蓝光打到窗户上,映出外面网吧门口那花花绿绿、不停滚动的招牌:“传奇!一夜暴富不是梦!”——楼下老板放的巨大声。感觉这巨大的广告语跟火车汽笛声配合得实在有“深意”,简直是现实最响亮的双重嘲讽。

我们买了一个小电饭锅,我每次回余杭就背一袋米回来,自己做饭,每个月又可以省下不少钱。夜里躺下,窗外防盗窗的铁栏杆影子被月光拉到屋里,照在我们的棕丝床上,那些我过去引以为豪的创业日子,在扭曲的光影里似乎都在跟着窗下此起彼伏的麻将牌撞击声一起跳舞。

过了几天,顶着能把柏油路晒软的日头,跑到偏远的闲林镇面试,兜里揣着招聘信息,说是家电子厂。诺基亚手机上显示10:17分,站定的街口立着路牌——“闲富中路”。名字起得挺好听,可七月里的蝉叫得那个震天响,“叽呀——叽呀——”,听着不像叫“富贵”,倒像在叫“煎熬”。顺着指示牌找过去,那所谓的“电子厂”厂房外墙都褪色了,破破烂糊着张招工广告,像块扔在雨水里泡发了、软塌塌、颜色掉光了的压缩饼干。虚假招聘的包装,永远比你到现场看到的真相要鲜亮那么一点点。

刚想找门进去,保安亭里摇蒲扇的老大爷眯缝着眼从窗口探出来:“后生仔,来面试的?”

我点头。

他蒲扇往旁边一指三楼:“看见那楼上挂着晒着的没?全是安徽收废品老乡拖家带口住的!哪有什么电子厂哦!”他扇子再往高一点扬,指向一条迎风招展、画着小熊维尼图案的婴儿尿布,“看看,当心点。”

“请问是不是这儿面试?”我还是不太死心。

一个裹着身鲜亮玫红西装套裙的胖女人从破玻璃隔间后面蹭了出来,脸上抹得刷墙似的白,耳朵上那俩大金耳坠来回晃悠,晃得人眼晕——那弧度那分量,让人立刻联想到工地塔吊那个稳稳钩住钢板的巨大铁钩子。她胸前倒是别着个胸牌:“人事总监,林丽莎”,那金色烤漆字儿,仔细一瞧,底下隐隐约约还压着另一层字儿的印痕——“鑫源商贸”。

江湖经验告诉我,名字不重要,马甲下面藏着的真身才要命。这不是前天我在文三路碰见的那位号称“招聘主管”、“烈火奶奶”吗?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行头,改了个名字,改行招“电子操作工”了?专业跨行比我们翻墙还溜!

“汪……汪先生是吧?来,坐坐坐!看看我们集团实力……”她热情得像开了锅的油,拖着凳子发出刺耳摩擦声。她那口半生不熟的“杭普话”开始轰炸:“国际大品牌代工,自动化流水线!包吃包住,月薪3000起步!……”

我一边听着,一边悄悄扫视她那间自称“人事部”的小隔间。墙边摆着个空荡荡的所谓“展品柜”,本该陈列“电子产品”的位置,垒着几箱康师傅矿物质水。柜门玻璃还裂着几道纹。心一点点往下沉。

“……对了,为了统一管理呢,需要预交300块伙食押金,到时候做工满三个月就退哈。”她说得无比顺溜自然,眼神热切地盯住我。窗外那蝉鸣突然尖锐起来,聒噪得不行,像砂轮蹭在什么坚硬的金属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劲儿。“林总监,”我拿起那份格式花哨、打印粗糙的合同,“这第七条‘工作期间不得擅自离厂’,‘离厂需书面申请’什么意思?咱这车间是保密性质的吗?”边问,边装作不经意在翻页,眼角余光扫向她身后那台电脑。

屏幕保护?经典的windows98蓝天白云草地图。

我太阳穴一跳:真特么绝了!一个2006年自称国际代工的电子厂,还在用win98系统做考勤?这种“时光倒流二十年”的科技硬伤,比什么言语都更能戳破牛皮!这就好比说自己是五星大厨,结果让人发现你家厨房锅里还煮着当年插队用的铝饭盒!

心里基本确定是“杀猪盘”了。我沉住气,放下合同,站起身:“行,我先看看。能借用下洗手间吗?”起身的时候,故意动作大了点,工装裤口袋猛地带了一下,“啪嗒!”清脆一声响——那枚母校的校徽刚好被带出来,掉在光亮的水磨石地砖上。

这一声响,瞬间戳破隔间里虚假的平静!原本假模假式在一个角落敲打键盘、伪装成职员的那个平头男人,像被电打了一下,“嗖”地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操作鼠标。他那油腻腻的显示器屏幕上,《传奇》里那把金光闪闪的屠龙刀还没来得及完全关掉,刀光在他惊惶失措的额头上跳跃出非常滑稽的光斑。一枚小小的校徽,成了捅破精心编织的牛皮纸画皮的尖针——画皮下面,屠龙刀的光芒照亮了一张骗局里打工仔惊慌失措的油脸。

冲出那个令人窒息、散发霉味和谎言味道的楼道,七月的毒日头像一盆烧融的沥青兜头浇下来,烫得我浑身发僵,后背一层冷汗瞬间又被蒸干。但心里反而透亮了许多:这一课教的是,这世道上,真正的“电子厂”未必产芯片,但专业的骗子公司,绝对能批量生产廉价的美梦。

被坑钱事小,被套进去当廉价劳动力事大,更重要的是,刚入社会大学的这一年,你不得不学会用放大镜看人,用常识当护身符。文凭?在这泥石流一样的江湖里,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它揣兜里当盾牌,什么时候得赶紧掏出来当尖刀戳破牛皮。闯社会得像水一样,遇山绕道,遇坑填坑。我那会儿就明白了,咱这种刚下山的秀才,想不被坑死,最紧要的不是拼命划水,而是先得把眼睛瞪圆了,把水是深是浅看真亮。

下一站是个纺织厂。下午一点多的日头更毒了,柏油路都晒软了,踩上去粘鞋底。厂门口的招工启事被晒得卷了边,“初中以上学历”那行字,简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把我那个大学证书,“咔嚓”一下,在我眼前剪得粉碎。

“汪同学是吧?”人事部玻璃窗后面,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他仔细翻看我的毕业证,手指头在毕业证书那几个烫金凸字上摸来摸去,跟鉴定假古董似的。“是这样哦,”他清了清嗓子,“我们这个车床操作岗嘛……一直招的都是高中生。” 话音未落,几丝从车间飘出来的白色棉絮,鬼使神差地沾在他西装领口上。

“我可以学!我上手快!” 我声音在空荡荡的接待室里有了点回声,“去年暑假在青山水库施工队,我就用了三天学会了摆弄全站仪……”

眼镜男突然站了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他那顶随意搁在桌上的黄色安全帽上,印着“班组长”三个字。“小兄弟,”他语气突然变了调,“听我一句。我们厂里头这学徒工,一个月就八百块钱。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他顿了下,眼神里没多少温度,只有点说不清的意味,“真愿意跟那些十六七岁的初中生拿一样的工钱?” 说话间,窗外面一辆印着“杭纺集团”的大货车正在卸货,卷成巨大柱子的蓝布匹,“咚!咚!咚!”地滚过水泥地面,沉闷的声音听得人心头发堵。

他没再多说啥,默默地把我的毕业证书从桌上推了回来。那蓝色的布卷,一下下滚过的声音,就是给我这趟行程敲的钟点。

最接近曙光的一次是在临平一个物流园区。穿过迷宫一样的集装箱堆场,脚下那双为了面试咬牙花两百多块买的“高级人造革”皮鞋,鞋底竟然被晒软的沥青粘住了!这鞋,也跟着城市一起热化了。面试我的是个戴大金劳力士的老板,听着我精心准备的职业规划,突然抓起手机就吼:“喂!那批货改路线!给我直接发宁波港!听懂没?!” 那吼声在空旷高大的钢结构仓库里隆隆地回荡,像是万吨巨轮抛出的巨大锚链,把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和事先打好的腹稿,瞬间砸得稀巴烂。

实在找不到门路,也曾动过念头,“退一步海阔天空”?跑去乔司镇一家制衣厂。车间里,缝纫机轰隆轰隆的噪音,跟几千台打桩机在敲脑袋似的。主管是个壮汉,穿着背心露出刺青。他用一支油腻腻的圆珠笔头,戳着我递上去的毕业证书复印件,一脸不可思议地表情:“大学生?啥玩意儿?水利?水电???” 他后面立着的塑料模特缺了条胳膊,更显得他动作夸张。我想展示点自己的价值,小声提了句车间通风不太好,也许可以优化一下排风系统?话刚说完,主管那张油光发亮的脸上咧开嘴笑了,嘴里的金牙在惨白惨白的日光灯管下闪了一下光:“大学生?嘿!脑子就是不一样啊?爱琢磨!爱——做——梦——!” 那个“梦”字被他拖得长长的,带着哄堂大笑的回音,在车间巨大的噪音里显得格外刺耳。

毕业后没多久,浙江水利水电学校借读的浙江金融学院的旧教学楼被推平了。挖掘机的机械臂正啃咬着最后的废墟。夕阳把那块废墟涂成一种悲伤的橘红色。我站在那儿,有点茫然。突然,瞥见一片裸露的钢筋断茬儿里,半块废弃的混凝土试块在夕照下闪着冷硬的光。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弯腰把它捡了起来。翻过来一看,裂缝里,竟然死死嵌着半片不知道哪个倒霉学生掉落的校徽碎片!我们这帮人,居然连个母校都没有了。手里那半片校徽冰凉的,好像我们这茬儿人最好的年华,刚出锅就被生活狠狠咬掉了关键的那一口,然后随手扔在了废墟里。

晚上,定海新村那斗室的月光,只能从铁栏杆窗户缝里艰难地挤进来一小缕,在天花板上照出个扭曲的蜘蛛网影子。我盯着墙上大片大片剥落的墙皮发呆。楼下房东那破电视开得山响,中央五台那标志性的、永远慢半拍还带点迷糊的解说声顺着地板的缝隙钻上来:“……随着守门员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这句话响得特别突兀,像是在给啥东西盖棺定论。

半夜躺不住了,看汪佳已经睡熟,我悄悄起来溜达到庆春路上。天有点闷热,这条白天的商业街此刻冷清得像条凝固的黑色河流。晃荡到西湖文化广场,巨大的LEd屏幕正放着阿里巴巴b2b业务海外上市的新闻。马云那张瘦削的脸在成千上万的像素格里跳舞,笑得有点变形扭曲,像被抽象过的星空图。

“汪建国?是你吗?!” 突然,墙角阴影里“噌”地蹦出来个穿着褪色发白班尼路t恤的身影,是沈立勇!我俩高中同一个寝室睡了三年的兄弟!他那副破眼镜框愣是拿透明胶带左一道右一道缠得像个木乃伊。再一看怀里,鼓鼓囊囊揣着厚厚一摞“房屋中介”的宣传单。

“我去!立勇!” 真是他乡遇故知,关键是在这破地方遇到落魄的故知。

我们俩就跟贼似的,猫在广场角落一个自动取款机的小门廊底下分食一个烤红薯。夜风有点凉,掰开的红薯冒着烫乎乎的热气。就在我啃下一口烫得直嘶哈时,立勇手腕上那块电子表突然刺拉刺拉怪响起来,开始报时了。这破玩意儿我太熟悉了——高三那年,他生日,我攒了俩月早饭钱给他买的!当时觉得老高级了,电子表还能报时呢!现在,声音都劈了。

“哔哔哔…哔哔哔…现在时刻…二十三点…整…” 伴随着这熟悉的杂音,立勇叹了口气,语气倒是比我听惯了的求职简历调子轻松不少,带着点认命的调侃:“第六次了!刚又被一家中介公司给开了!”他拿起半块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吹着,“我穿这身儿去见客户带看房子,人家说看着像个……呃……查水表的?”他自嘲地笑笑,用胳膊肘碰碰我,“这年头,人模狗样也挺重要是吧?”

我俩蹲在冷风里,就着半块滚烫的红薯,你一句我一句,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高二那会儿,晚自习翻墙头出去,蹲在操场小角落里抽的第一口红塔山,那滋味呛得眼泪鼻涕一块儿流……再看看现在——在诺大的杭州城里,像两只迷路的蚂蚁,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当年那股子偷偷摸摸干“坏事”的刺激感,跟现在这种明晃晃被生活“毒打”的尴尬比起来,好像后者更让人傻眼。

那天晚上分开的时候,月亮特亮,斜斜挂在远处塔吊的钩子上。我俩回头望了望各自要走的方向,不约而同地“嘿嘿”了两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夜里,说不清是啥意思。也许都有点认命了?但仔细品品,又好像藏着点别的、滚烫的玩意儿在里头。看着沈立勇推着他的自行车,蹬腿跨上去的瞬间,我才明白我们真的长大了。

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努力寻找自己的坑位。这场景荒诞,又他妈充满一种顽强的生命力!那一刻心里就突然翻上来一句糙话:妈的,生活把咱俩磨得棱角都没了,但也得是这摊子混凝土里最硬的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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