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的马蹄已踏碎了山边的露水。
老猎户的声音还在耳边晃荡：公子，村西头的义庄又闹鬼了，夜里总听见小孩哭......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妇人突然挤上来，怀里的婴儿被颠得打了个嗝，她抹了把眼泪：我家男人上个月被衙役拖去修城墙，到现在没个信儿，官差说死了喂狼......
顾昭的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青骓马便打了个响鼻停下。
他低头看向挤在最前面的老妇，她袖口沾着草屑，指甲缝里全是泥——和他穿越前在边境维和时见过的难民太像了，连眼里的绝望都如出一辙。
各位且随我走。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沈青竹。
沈青竹接缰时指肚扫过他手背，凉得像沾了霜的竹叶。
顾昭注意到她剑鞘上有道新刮痕，应该是昨夜试剑时蹭的——这姑娘总爱拿山石练劈砍，说是剑刃要见血才活。
队伍刚挪动两步，他胸口突然一热。
识海里的阴司镇魂殿嗡鸣起来，半卷泛黄的冥簿地展开，残页上的朱砂字像活了似的往上蹿：李阿婆，子李二狗，被县丞张九郎强征徭役，坠崖身亡；王猎户，女招娣，被税吏周八抽走三季粮，饿毙于灶房......
顾昭的瞳孔缩了缩。
他早知道这方土地冤魂多，却没料到冥簿会主动显灵——上回触发还是在平定乱葬岗那夜，当时他亲手用判官笔勾了七个污吏的命。
现在残页上的名字足有二十三个，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带血的锁链，是阴司记录的未偿因果。
这些账，迟早要还。他声音压得很低，指节在腰间判官笔的笔杆上掐出白印。
旁边的林婉儿听得清楚，她正把野山椒塞进陶罐，闻言抬眼，火光在她眸子里跳了跳——这姑娘总爱随身带个陶罐子，说是辣汤能祛寒，也能让人说实话。
公子。林婉儿擦了擦手，从袖中摸出一卷竹帛，竹片边缘还沾着点炭灰，湘东王在边境设了三处关隘，驻军都是他从丹阳带过来的死士。她展开竹帛，上面用朱砂标着三个红点，若能策反其中一处，萧绎的粮草和密信就全断了。
顾昭接过竹帛时，指尖碰到她的指腹——有层薄茧，应该是常年握笔练算筹磨的。
林婉儿家族是这一带的盐商，前几日主动投诚时说豪族的钱袋，得系在能成事的人腰上，现在看来，这姑娘的算盘比她的辣汤还辣。
好棋。他冲林婉儿颔首，余光瞥见沈青竹正往山坳里走。
那姑娘剑眉微蹙，青锋剑出鞘三寸，剑尖挑起一丛带露的狗尾草——草茎断口齐整，是被利刃削的。
有埋伏。沈青竹的传音入密像片碎冰，直接扎进顾昭耳里，庙后有新翻的土，草丛里藏了绊马索。人数......至少三百。
顾昭的拇指在竹帛上的红点上一按，按出个浅浅的凹痕。
萧绎到底是急了，上回派暗卫刺杀不成，这回连驻扎在关隘的私兵都调了——三百人，足够在这两山夹一谷的地方包了他的饺子。
白无常。他转身看向队伍末尾的阴兵头领。
白无常的锁链正垂在地上，每节铁环都凝着晨露，夜里带二十个阴兵去东边山梁，布镇魂幻阵。他从怀里摸出张黄符，符上用判官笔写着字，要让他们看见我们的影子，听见马蹄声，就是摸不着人。
白无常的舌头地卷回嘴里，锁链突然绷直，在地上划出半道弧：那您？
我们走西边的野径。顾昭指了指山壁上那条仅容一人过的石缝，沈青竹开路，林婉儿断后。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告诉阴兵们，砍人时别太急——我要萧绎的人看清是谁砍了他们的脑袋。
夜幕降临时，山梁上的幻阵起了雾。
白无常的锁链在雾里晃出银线，二十个阴兵像影子似的融进雾中。
顾昭带着队伍猫在石缝里，能听见东边传来的低语：那顾贼该到了吧？着什么急，等雾散了......
沈青竹的剑在石缝里擦出火星，她侧头看顾昭：你说他们看见的，真和我们一模一样？
冥簿画的像，能差到哪去？顾昭摸出战术匕首，刀鞘上的兽骨被他摸得发亮，上回在乱葬岗，那些冤魂不也把幻阵里的官兵当成了害他们的狗官？
林婉儿突然拽了拽他衣角，她的陶罐子不知何时换成了个铜哨：我让族里的人去了青牛关，守将是我表舅的徒弟，当年我爹救过他娘的命。她把铜哨塞进顾昭手里，若后半夜听见三声短哨，就是成了。
顾昭捏着铜哨，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他想起今早冥簿上的名字，想起老猎户颤抖的手，想起妇人怀里饿得直哭的婴儿——萧绎要他的命，他便要萧绎的根基。
拂晓时分，东边山梁的雾突然散了。
三百个黑衣死士从草丛和破庙里窜出来，刀枪在晨雾里闪着冷光。
当先的小头目举着刀吼：杀顾昭者，赏银千两！
可他们砍向的却穿过了刀身——那是团半透明的影子，马蹄声在空山里回响，却连个蹄印都没留下。
中邪了！有人尖叫着往后退，却撞进了白无常的锁链里。
阴兵们从虚空中现形，锁链抽在人脖子上像抽棉花，刀枪刺进他们身体直接穿了过去。
有个死士被阴兵掐住喉咙，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血喷在空气里，直到断气都没看清敌人长什么样。
与此同时，西边石缝里的铜哨突然响了三声，短而急。
林婉儿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顾公子，青牛关的守将开了城门，萧绎的粮车全被扣下了。
顾昭把铜哨收进怀里，抬头看向东边。
山梁上的喊杀声还在响，阴兵们的锁链声混着死士的哭嚎，像首送葬的曲子。
他摸出判官笔，笔尖沾了沾晨露——这回不用功德，他要让萧绎亲自尝尝，被人断了退路的滋味。
就在这时，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从北边的云层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
那声音像根钢针扎进所有人的耳朵，连阴兵们的锁链都跟着颤了颤。
顾昭的手顿在半空，他看向沈青竹，后者的剑已经完全出鞘，剑锋上凝着层霜——这是她要拼命时才会有的状态。
是......沈青竹的声音突然卡住，她盯着北方的云层，瞳孔里映出点点反光，像是无数金属在阳光下闪烁。
顾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晨雾散处，隐约能看见成片的旌旗在移动，旗面上的图腾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萧绎最精锐的玄甲卫，本该在三百里外的丹阳城。
山梁上的喊杀声还在继续，可顾昭突然觉得，这场伏击战，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