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拖着疲惫却骄傲的身躯,缓缓靠上龙江船厂专属的码头。初航的激动与江心对峙的惊险,如同冰火交织,烙印在每一位参与者的心中。当缆绳再次系紧,踏足坚实的土地,许多人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仍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源于蒸汽机的持续震动,还是肾上腺素退去后的虚脱。
林昭第一个走下跳板,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边缘的心理博弈。但跟在他身后的沈云漪,却能从他比平时更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未散的锐利,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翻涌的波澜。
早已等候在码头的周铁鹰、孙幕僚等人立刻迎了上来。
“大人!情况如何?”孙幕僚急声问道,目光在林昭和他身后那艘尚带硝烟气息的“破浪”号之间来回移动。
“无事。”林昭言简意赅,随即下令,“立刻安排人手,检查船体、轮机、特别是那门实验炮,详细记录所有数据。参与航行人员,分批休息,不得泄露今日江上细节,违令者严惩不贷!”
命令被迅速执行。沈云漪甚至来不及休息,立刻带着核心学员投入了对“破浪”号的全面“体检”中。那声反击的炮火,不仅是对敌人的震慑,更是对这门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新炮最严酷的实战检验。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红毛夷舰逼近江宁”、“林督造新船江心遇敌”、“双方疑似交火”等各种各样、真假混杂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江宁城内外飞速传播。恐慌、好奇、兴奋、担忧……种种情绪在市井间弥漫。
魏国公徐宏基很快派人前来询问情况,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钱谦益则派人送来一封简短的信笺,只写了四个字:“慎之,勉之。”既是提醒,也是勉励。
而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曹吉祥。
“什么?!那怪船……那林昭,竟敢向红毛夷的兵船开炮?!”别院内,曹吉祥气得浑身发抖,脸上肥肉乱颤,“他……他这是要挑起边衅,要把整个江宁拖入战火!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他在厅内来回疾走,如同困兽。“不行!绝不能让他再这么胡闹下去!必须立刻上书朝廷,不,是上书皇上!弹劾林昭擅启边衅,祸乱东南!”他立刻唤来文书,口述奏章,极尽污蔑之能事,将林昭描绘成一个为了个人权势不惜引火烧身的战争狂徒。
同时,他再次秘密召见了赵德柱。虽然上次强攻失利,但曹吉祥手中能动用的武力,依旧以赵德柱部为主。
“赵将军,林昭此獠,已成江南心腹大患!今日他敢炮击夷船,明日就敢炮击江宁城!你必须给咱家盯死了他!一旦夷人因此事兴兵报复,或是林昭再有异动……”曹吉祥眼中凶光毕露,“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德柱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领命。
龙江船厂,核心工棚内。
沈云漪正对着那门从“破浪”号上卸下的实验炮,进行仔细的检查。炮身尚且温热,发射后的火药残渣附着在膛线内。
“膛线磨损在预期范围内,但靠近炮口处有极其细微的热应力裂纹,需要重点关注。”她一边用特制的放大镜观察,一边对身边的陈芸口述记录,“后坐力传导机构,第三号缓冲垫出现塑性变形,需要重新设计。另外,发射时炮口焰过大,暴露目标,需要研究消焰装置。”
她的语气冷静而专业,完全沉浸在技术问题的分析中,仿佛刚才江心上那决定开炮的惊险一刻从未发生。
“先生,”陈芸记录完毕,忍不住小声问道,“当时……您不害怕吗?”
沈云漪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年轻的女学员,目光平静:“怕。但怕解决不了问题。敌人开炮,是在试探。如果我们退缩,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下次来的可能就是更近的瞄准,甚至围攻。唯有展示出我们有反击的意志和能力,哪怕这能力还很弱小,才能赢得喘息的空间。”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和我们做实验一样,不能因为可能失败就不去尝试。数据,有时候需要用勇气去换取。”
陈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对先生的崇敬。
这时,林昭走了进来。他先看了看那门炮,然后对沈云漪道:“辛苦了。初步检验结果如何?”
“总体成功,发现了几处需要改进的地方。这门实验炮,证明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沈云漪汇报完技术情况,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经过今日之事,荷兰人必定会对我们加倍关注。‘破浪’号尚未形成真正战力,下一艘船的建造,必须加快。而且,我们需要更多的炮,训练更多的炮手和水兵。”
林昭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工棚内那些正在忙碌的学员和工匠。“我知道。曹吉祥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利用今日之事大做文章。”他沉吟片刻,“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不能总是被动应对。”
“大人的意思是?”
“一方面,加快船厂建设,尽快形成战斗力。另一方面,”林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要把‘江心对峙、逼退夷舰’的消息,好好‘加工’一下,让它变成鼓舞民心士气、反击曹吉祥诽谤的利器。”
接下来的几天,江宁城的舆论场变得异常热闹。
曹吉祥一党散布的“林昭擅启边衅”的流言尚未完全铺开,另一股更生动、更具感染力的传闻便如同春风野火般蔓延开来。
在茶馆酒肆,说书人拍案惊起,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林督造新式铁舰初试锋芒,江心遇夷酋,单舰闯阵,一炮震敌胆,夷船望风披靡”的传奇故事。故事里,“破浪”号被描绘成浑身铁甲、刀枪不入、喷烟吐火的神物,林昭更是智勇双全,临危不惧。
胡老板等商人有意无意地在与人交谈时,感慨“若非林大人新舰威慑,只怕红毛夷早已兵临城下,我等身家难保”,将新船的存在与自身安危紧密挂钩。
甚至在一些士子聚集的文会上,也开始有人议论:“昔日戚继光抗倭,亦需利器。今林督造造舰御侮,虽有违古制,然其行可悯,其功或可期。较之曹阉只知盘剥、畏敌如虎,孰优孰劣?”
这些经过加工和渲染的消息,极大地冲淡了恐慌情绪,转而激发了一种朴素的自豪感和对林昭一方的同情与支持。尽管有识之士能看出其中夸大的成分,但“林昭有能力对抗夷寇”的印象,却深深地植入了许多人的心中。
曹吉祥察觉到了舆论的转向,气得砸碎了心爱的玉如意,却一时无可奈何。武力强攻已证明行不通,舆论战又落了下风,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有力气却无处施展。
而与此同时,龙江船厂内,灯火彻夜不熄。第一门全尺寸新型火炮的铸造正式提上日程,第二艘改进型明轮战舰的龙骨也开始铺设。那声江心反击的炮响,如同一声号角,催促着他们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奔向那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
江面上的余波尚未平息,水下的暗礁却已悄然浮现。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短暂的平静中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