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空气混浊。
航空燃油的厚重气味,混合着物资的金属冷香,还有从那群幸存者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血腥、污垢与恐惧的酸腐气息。
三种味道,泾渭分明,却又被迫在这狭窄的货仓里野蛮地搅合在一起。
顾凡没有坐。
他站在货仓中央,一边是堆积如山,在应急灯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战利品。
另一边,是蜷缩在冰冷甲板上,瑟瑟发抖的“战利品”。
他亲手从东京那座人间炼狱里,捞出来的一百二十七个樱花国幸存者。
飞行员在组织人手给他们分发毛毯和清水,动作很轻,但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
没人说话。
那些幸存者只是麻木地接过东西,然后继续缩在角落里,用一种看怪物的戒备,偷偷打量着这群从天而降的华夏军人。
尤其是顾凡。
他是所有视线的焦点。
敬畏,恐惧,还有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顾凡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身体随着飞机的轻微颠簸而晃动,思绪却飘得很远。
做对了吗?
这个问题,从“鲲鹏”号起飞的那一刻,就在他脑子里盘旋。
救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国库空了。
赵瑞那个抠门的会计,现在估计正对着赤字的账本,一根一根地薅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斩妖司十二万战士,正在国内的每一座城市里浴血奋战。
抚恤金,武器损耗,后勤补给,每一笔都是天文数字。
在这种时候,他却用宝贵的运力,带回来一百多个“包袱”。
而且,还是樱花国的人。
金陵。
七三一。
旅顺。
一个个冰冷的地名,一段段刻在骨血里的历史,在脑海中翻滚。
圣母病发作了?
不。
他从来不是什么圣人。
噩梦世界里,为了活下去,他吃过草根,啃过树皮。
他比任何人都懂,末日之下,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救?
因为,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没有“国”了。
只有一片被妖兽占领的,巨大的猎场。
而他,是目前这片猎场里,最顶级的猎人。
猎人眼中,只有两种生物。
猎物,和非猎物。
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飞行夹克的青年军官,端着两个军用饭盒,快步走了过来。
他是这次飞行的副驾驶,也是李振国派来协助顾凡的联络员。
“司主,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吧。”
青年将其中一个饭盒递给顾凡,动作很稳。
顾凡接了过来,入手温热。
他打开饭盒,是简单的米饭和两荤一素的菜,热气腾腾。
“他们呢?”顾凡看了一眼那些幸存者。
“已经安排了,压缩饼干和高能营养液。管饱。”青年回答得很快,但话里有话。
顾凡没动筷子。
“有话就说。”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音量。
“司主,我知道这话不该我问。但是……兄弟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他指了指那些物资,又指了指那些幸存者。
“这些东西,运回去能救多少咱们自己人的命。可带上他们……我们这次行动的性质,就变了。”
“从战略性物资转移,变成了……跨国人道主义救援。”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谬。
“我们哪有这个资格啊?华夏境内,还有上亿人等着我们去救。我们的战士,还在拿命去填战线。每一滴航空燃油,每一发破魔玄钢弹头,都是从国库里挤出来的最后一点血。我们……我们真的有余力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吗?”
这番话,他说得很克制,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无法理解的憋屈。
顾凡安静地听完。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
因为青年说的,是事实。
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华夏军人,都会产生的,最朴素的疑问。
“我问你一个问题。”顾凡夹起一块烧肉,却没有放进嘴里。
“如果今天,我们在东京废墟上看到的,不是樱花国人,而是灯塔国人,或者是约翰国人,你会怎么想?”
青年一愣。
他设想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没说的,直接把他们打包,连同物资一起,卖给他们的政府!换成咱们急需的资源!他们不是喜欢讲人权,讲普世价值吗?那就让他们自己花钱买!”
“说得好。”顾凡把那块肉放回饭盒里。
“那他们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呢?或者,他们拿不出我们想要的东西呢?”
青年沉默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
“在灵气复苏之前,国与国之间,是竞争,是博弈。”
顾凡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物种。一个以人类为食,并且进化速度远超我们的物种。在这场生存战争里,人类,才是一个‘国’。”
“而我们,华夏,是这个‘国’里,目前唯一还保有完整建制,唯一还有能力组织起有效抵抗的军队。”
“我们的敌人,是妖兽。是所有试图毁灭我们文明的非人存在。”
他抬起头,看向那名依旧困惑的青年。
“所以,我救他们,不是因为我忘了历史,也不是因为我同情心泛滥。”
“我只是在告诉那些还躲在阴影里窥探的‘东西’一个道理。”
“只要是人,只要还站在人类这一边,就归我罩。想动他们,先问问我手里的剑。”
“至于历史的旧账……”
顾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们前人犯下的错,永远是错。这笔债,不会因为一场灾难就被抹消。让他们活着,活在华夏的土地上,看着我们如何拯救这个世界,看着我们如何建立新的秩序。让他们用自己的余生,去见证华夏的伟大,去感受前人罪孽带来的愧疚。”
“这,就是最好的赎罪。”
“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青年军官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着顾凡,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青年。
他忽然感觉,自己之前那些关于资源,关于利益的算计,是何等的……渺小。
格局。
这就是他妈的格局。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蜷缩的人群中,慢慢站了起来。
是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
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烧焦了半边的布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顾凡走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青年军官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却被顾凡一个手势制止。
小女孩走到顾凡面前,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用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这个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的“神明”。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了自己那只还算干净的小手。
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颗水果硬糖。
是刚才斩妖司战士分发物资时,塞给她的。
她自己没舍得吃。
现在,她把这颗糖,递给了顾凡。
整个机舱,落针可闻。
顾凡看着那颗糖。
包装纸已经被小女孩的手温捂得有些发软。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伸出手,从那只小小的手心里,将那颗糖拿了过来。
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橙子味的硬糖,放进了嘴里。
很甜。
甜得有点发腻。
他转过头,对着那名已经彻底石化的青年军官,下达了命令。
“通知后勤,给他们换成热食。标准……跟我一样。”
“是!”
这一次,青年的回答,铿锵有力,再无半点迟疑。
顾凡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走到机舱尾部,看着舷窗外飞速倒退的云海。
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家,快到了。
这一趟打秋风,打回来一堆烫手的山芋。
彭老他们,会怎么看?
无所谓了。
人类命运共同体。
这句曾经只出现在新闻联播里的话,如今,将由他亲手,用血与火,铸成现实。
而这颗糖,就是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