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空白的干部履历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苏茉莉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箱子最底层,上面还压了好几件旧衣服。一连好几天,她只要一有空,就会忍不住把箱子打开一条缝,瞅一眼那牛皮纸文件袋的边角,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既激动又惶恐。
填表?破格提拔?
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她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祖上三代都是贫农,自己虽然认了些字,管着食堂账目,还当了副校长,可说到底,根子上还是个民工。这张表一填,就意味着要彻底告别过去的身份,踏入一个全新的、对她而言还有些陌生的领域。
她怕自己填不好,更怕填了之后,被人说是靠关系、走门路。那些关于她和赵团长的风言风语,虽然随着她工作成绩突出渐渐少了,但并未完全消失。这个时候填表,岂不是授人以柄?
这种纠结和忐忑,自然逃不过身边人的眼睛。
这天晚上,她在学校办公室里,对着煤油灯,第无数次拿出那份表格发呆,连林教员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察觉。
“怎么?对着‘前程’发愁呢?”林教员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茉莉吓了一跳,慌忙想把表格收起来,却被林教员按住了手。
“别藏了,孙干部都跟我说了。”林教员在她对面坐下,脸上带着理解的笑容,“这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茉莉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说:“林教员,我……我怕我不够格。而且,这个时候填表,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闲话?”林教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茉莉,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做什么,都难免会有人说闲话。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做得怎么样!你这大半年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食堂账目清清楚楚,学校办得红红火火,带动了多少人学习进步?这些,难道是靠闲话就能得来的吗?”
他拿起那份表格,轻轻放在茉莉面前,语气变得郑重:“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赵团长对你能力的肯定!你知道这份‘破格’有多难得吗?它意味着上面看到了你的潜力,愿意给你更大的舞台!你要是因为害怕闲话而退缩,那才是真正的辜负!”
林教员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茉莉心上。是啊,她一路走来,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汗水,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就畏首畏尾?
“可是……这表该怎么填啊?”茉莉看着表格上那些“家庭成分”、“社会关系”、“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奖励或处分”等栏目,还是有些茫然。她怕自己写不好,写得不规范。
“这个简单。”林教员显然早有准备,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写满字的稿纸,“这是我根据你的情况,草拟的一份‘个人总结’,还有填表的一些注意事项。你拿回去参考参考,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夸大,也不能隐瞒。尤其是家庭情况,贫农就是贫农,清清白白,这是你最硬的底气!”
茉莉感激地接过稿纸,心里踏实了不少。
然而,当她拿着稿纸和表格,准备回自己小屋仔细研究时,在食堂门口遇到了正准备去挑水的胡彩霞。
胡彩霞瞥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文件袋,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结合最近的传闻和茉莉心神不宁的样子,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停下脚步,难得地用不算尖刻的语气说道:“哟,这是要‘鲤鱼跳龙门’了?”
茉莉脸一红,没有吭声。
胡彩霞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意味:“我可提醒你,这表好填,路难走。上去了,盯着你的人就更多了,一步踏错,摔下来可比现在疼得多!你自己掂量清楚!”说完,她挑起水桶,晃晃悠悠地走了。
胡彩霞的话,像一股冷风,让茉莉刚刚热起来的心又凉了半截。她知道,胡彩霞话糙理不糙。
这一夜,茉莉小屋的煤油灯又亮到了很晚。她对着林教员给的参考稿,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自己的“个人总结”,在草稿纸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家庭情况、个人经历、工作表现、思想认识……她力求每一个字都真实准确,既要展现自己的成绩和进步,又不能有丝毫浮夸。
当她最后在草稿上写下“我志愿接受组织的考验,愿意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疲惫,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明和坚定。她知道,这份表格,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她对自己过去努力的总结,和对未来责任的承诺。
她不再害怕闲话,也不再畏惧挑战。因为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堂堂正正,她的每一次进步,都浸透着辛勤的汗水。而那个给予她这份机遇的男人,他的信任和支持,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苏茉莉仔细地将誊写好的表格和总结装进文件袋,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指挥部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和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