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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大殿。

殿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角落里,数座一人多高的金丝楠木雕花暖炉正安静地散发着热量,炉中燃烧的,是价值千金的银骨炭,无烟无味,只余融融暖意。

可这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却驱不散殿内那凝如实质的冰冷与压抑。

徐广义与白斐分坐两侧,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汝窑茶具。

茶水尚温,白雾袅袅,却无人去碰。

白斐端坐着,身姿笔挺,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目光落在殿中央那幅气势磅礴的《猛虎下山图》上,仿佛真的在潜心欣赏。

徐广义则微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袖中,如同入定的老僧。

他在等。

等他派出去的那名宫女,能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到。

也在等那位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能在那滔天的怒火之中,寻回一丝属于储君的理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终于从后殿通往此处的月亮门后响起。

徐广义与白斐同时抬起了眼。

只见苏承明,身着一身明黄色绣四爪金龙的常服,头戴玉冠,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如常,甚至比往日里更多了几分从容与温和,眼神清亮,看不出半点刚刚经历过暴怒的痕迹。

徐广义拢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开了。

“白总管大驾光临,本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苏承明笑着走上前,姿态亲和,仿佛见到的不是父皇的影子,而是一位许久未见的亲近长辈。

白斐立刻站起身,对着苏承明躬身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太子殿下客气了,是我叨扰。”

“坐,白总管快坐。”

苏承明亲热地摆了摆手,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徐广义,眼神中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询问,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白斐。

“不知总管今日前来,可是父皇有了什么新的安排?”

他的语气轻松,就像是随口问一句家常。

白斐再次躬身,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苏承明的心脏猛地一缩。

“回殿下,此次前来,是奉了圣上的口谕。”

“圣上口谕,命我来东宫,带走一名叫朱义的小太监。”

朱义?

这两个字钻入苏承明的耳朵,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一号人。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何以惊动父皇,甚至让白斐亲自来走一趟?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开口询问。

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白斐身后,垂首而立的徐广义。

徐广义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那口型,清晰无比。

昭。

轰!

一个“昭”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承明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昭陵关!

那个被他派去昭陵关传话,让李长卫闭关的小太监,就叫朱义!

一瞬间,苏承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

父皇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

李长卫?

还是说……

惊恐、愤怒、不敢置信……

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要冲垮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理智防线。

他的手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那尖锐的刺痛让他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没有当场失态。

他强迫自己看向白斐,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这个朱义……可是犯了什么大错?”

白斐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依旧笑着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平稳。

“圣上口谕,只说带他前去问话,并未提及其他。”

一句话,便堵死了苏承明所有的追问。

苏承明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

他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哪怕是再挣扎一下,可他看见,徐广义对着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动作,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苏承明所有的挣扎与不甘,瞬间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完美的、属于太子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笑得愈发亲切。

“既然是父皇要见的人,那自然是要立刻过去的。”

“来人!”

他对着殿外高声喊道。

“去,把朱义给本宫找来,让他随白总管走一趟。”

“是。”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去。

白斐再次行礼,语气恭敬。

“多谢太子殿下体谅。”

苏承明笑着摆了摆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似乎真的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过多久,一名面色惶恐、身形瘦弱的小太监,便被两名侍卫“请”了上来。

那小太监一进殿,看到高坐主位的太子和一旁的白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正是朱义。

苏承明放下茶杯,温和地看着他,仿佛一位慈祥的主君。

“朱义,圣上要见你,是你的福分。”

“你且安心,随白总管去便是。”

朱义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知道,惊动了圣上,自己这条小命,怕是走到头了。

他神色紧张,张嘴便要哭喊求饶。

“太子殿下!奴才……”

他刚一开口,一只手便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徐广义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俯下身,温和的面庞近在咫尺。

“圣上见你,没准是天大的好事,你且宽心。”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

朱义看着徐广义那双温润而沉静的眼睛,那满腔的恐惧与慌乱,竟真的被抚平了些许。

他愣愣地,没来由地点了点头。

白斐见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对着苏承明再次行礼。

“那我,便先带他离开了。”

“劳烦太子殿下了。”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朱义。

朱义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头都不敢抬,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白斐身后,走出了承乾殿。

……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之外,苏承明脸上的笑容,才如同面具般轰然碎裂。

“砰!”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套价值连城的汝窑茶具被震得跳起,发出一阵清脆的哀鸣。

“混账!”

他快步走下台阶,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狰狞与懊悔。

“昭陵关的事情……”

“漏了!一定是漏了!”

“早知道!”

“早知道在他回来的时候,本宫就该直接把他做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杀机。

“不行!”

“绝不能让白斐把他带到父皇面前!”

“来人!给本宫……”

“殿下!”

一声沉喝,打断了他的话。

徐广义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躬着身子,神情却异常坚定。

“殿下,万万不可做此想!”

苏承明双目赤红,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嘶吼道:“不做此想?”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去父皇面前告发本宫吗?”

“私自下令闭锁边关!”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吗?!”

“一旦父皇追究下来,本宫这个太子之位,就完了!”

面对他的咆哮,徐广义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承明,直到对方的喘息声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

“殿下,您错了。”

“事已至此,圣上既然已经派了白总管来,就说明,昭陵关的事情,圣上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苏承明愣住了。

徐广义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

“您现在派人去追,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在圣上已经做出的决断上,画蛇添足,火上浇油。”

“那只会让圣上觉得,您不仅有错,还不知悔改,甚至胆大包天,敢在宫中行凶。”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苏-承明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那……那该如何是好……”

“本宫……难道就只能等死了吗?”

“殿下放心。”

徐广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

“朱义,活不长的。”

苏承明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确定他会死?”

“确定。”

徐广义躬身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倘若圣上真的想彻查此事,想拿到切实的证据来问罪于您,那么今日来东宫的,就不是白总管一人。”

“而是身披铁甲,手持圣旨的铁甲卫。”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由白总管一人,轻飘飘地来,只带走一个朱义。”

苏承明怔怔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

徐广义继续说道:“圣上此举,并非要查案,而是在……结案。”

“他带走朱义,不是为了问话,而是为了让这个唯一的‘人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如此一来,昭陵关之事,便死无对证。”

“圣上可以当做不知道,您,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圣上……”

“在给您留体面,也是在给皇家,留体面。”

听完这番话,苏承明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心底冒起,比刚才的恐惧更甚。

他这才明白,自己那位父皇,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根本不需要证据。

他只需要一个态度。

而今天白斐的到来,就是他的态度。

良久,苏承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面前这个神情淡然,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寻常小事的徐广义,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广义……”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徐广义的肩膀。

“有你在,本宫心安。”

徐广义再次深深躬身,将头埋得很低。

“为殿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

东宫之外,通往和心殿的宫道上。

朱义颤颤巍巍地跟在白斐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四周是高大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条。

冬日的阳光惨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温度。

周围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和前方那个身影的脚步声。

“嗒。”

“嗒。”

朱义低着头,死死盯着白斐的脚后跟,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穿过一道偏僻的角门时,白斐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朱义一头撞在了白斐的背上。

“啊!”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总管饶命!总管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白斐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朱义的肩膀。

“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朱义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刚要开口说些感谢的话。

他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只手看起来白皙而修长,没有一丝老茧,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道。

“呃……”

朱义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他喉骨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从头到尾,不过一瞬。

白斐收回手拢于袖中,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平静无波。

“收拾干净。”

他对守在角门旁,从始至终都像两尊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铁甲卫,淡淡地吩咐道。

“是。”

两名铁甲卫低头领命,上前,熟练地将朱义的尸体拖走,很快便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白斐这才转身,迈着平稳的步子,缓步走进和心殿。

殿内,梁帝正背对着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梁江山舆图》前,目光落在关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白斐走到他身后数步,躬身行礼。

“圣上。”

“已处理好了。”

“嗯。”

梁帝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明黄色卷轴,递给了白斐。

“去吧。”

“把这个,亲手交到老九手上。”

白斐伸出双手,恭敬地将圣旨捧在手心。

“遵旨。”

他刚要转身退下。

梁帝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老白。”

白斐的脚步顿住。

梁帝转过身,那张总是威严而深邃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算起来,你也有许多年,未曾好好歇息过了。”

“此次出宫,办完差事,不必急着回来。”

“去看看家人。”

白斐捧着圣旨的手,微微一颤,脸上挂起笑意。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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