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试播短片上线那天
平台先放了一条三分钟的试播短片,挂在一个不起眼的“测试栏目”下面。
封面图是老柳树和村口土路,标题简单粗暴:
《好运村?问题村?——内部测试版》
我手机上是顾晚星发来的链接,备注只有一个字:
【看】
我本来想装死不点,结果系统比我还快:
【提醒:媒体线气运通道已打开。建议观察关键人物情绪波动。】
我骂了一句“多管闲事”,还是点开了。
屏幕上第一个画面,是村口那块“古柳生态示范村”的牌子,刷得发亮。
然后是小甜当年拍的那条烂尾短视频,被顾晚星重新剪进片头——
“大家看,这就是我们村的神树,现在秃了。”
配乐一起来,我整个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短片很快切到我。
有我站在河边说话的侧脸,有我在祠堂里翻旧账本的特写,还有一段我对着镜头说:
“别人说我是我们村福星。
但这十年,我自己更像一个把全村命抢走的人。”
这一句被剪得很克制,后面那串“说好听是命好,说难听是偷”没放完。
我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帅不帅”,是:
——这玩意现在在多少人手机上弹着?
系统很积极:【当前观看人数:1260,刷新中……】
“你可闭嘴吧。”我摁灭屏幕,“我一个人紧张就够了。”
我不知道的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在几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有几个人刚好在往下滑的时候,被这个封面拦了一拦。
二、几个屏幕,几种沉默
1)外地学校的办公室 · 程溪
体育组办公室。
外面操场上学生在跑圈,里面电脑上一堆表格没填完。
程溪趴在桌子上刷视频,刷着刷着就看到那个标题。
她愣了一下,点开。
短片刚播十几秒,她看到老柳树,还没看到我脸,就先骂了一句:“这帮平台啥都能拍。”
画面一转,切到高考那年我在教室里翻书的旧照,是从学校档案里调的。
字幕打着:“古柳村走出去的那一个。”
她猛地坐直。
等到那句“更像一个把全村命抢走的人”说完,她下意识捏紧鼠标,手背起了青筋。
同事在旁边问:“程老师,怎么了?”
她点叉,关掉。
“没事。”她说,“广告。”
沉默三秒,她又点开回收站,把刚删的视频找出来。
“广告”又从头播了一遍。
这一次,她看到最后,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关掉,转头继续去改学生的测试成绩单。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晃了一下:
——原来你真的知道自己抢了别人多少东西。
2)城市里某栋写字楼 · 秦婉婉
玻璃幕墙写字楼 18 楼,山河社公关部例会。
大屏幕上轮播“近期舆论热点”,一个实习生点开了这个短片:“这是我们接下来可能会碰到的项目之一,目前定位不明。”
秦婉婉叼着吸管,慢悠悠喝奶茶,眼睛往上一瞟。
看到“古柳村”三个字时,她眉毛挑了一下。
看到我那张脸的时候,她笑出来:“啧。”
身边同事问:“你认识?”
她把吸管咬得咯吱响:“勉强算个老熟人吧。”
短片里那段“偷运”的话放完,公关部经理皱眉:“这种叙事很危险,容易被放大成对现实政策的质疑。”
秦婉婉用笔点了点桌子:“也容易变成我们以后接不完的活。”
同事打趣:“你不会要主动去跟进吧?”
她笑得很甜:“职业角度当然要跟近一点。”
心里却给自己画了一条线:
——姓林的,你真在哪儿搞出大新闻来,到时候我可能得站在对面给你灭火了。
3)县里培训中心宿舍 · 杨静
一间老宿舍,铺着旧花床单,几位乡镇老师挤在一台小电视前,看平台推送的“优秀乡村纪录片试播”。
有人感慨:“现在农村题材拍得挺好。”
画面切到我站在讲话的那段,字幕下面标了名字。
“咦,这不是你们镇中的那个学生吗?”
有个老师扭头问杨静。
杨静一眼认出来我,没吭声。
短片放到一半,有一幕是她当年在课堂上说“你们大部分人三年后还会回村种地”的旧录像。
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们连这个都翻出来了?”
旁边有人笑:“还挺真实。”
短片结束,宿舍里有人说:“你看,人家运气好也没躺平,还知道回去搞建设。”
杨静收拾桌上的杯子,只丢了一句:“运气好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再多的感慨,她没说出口。
4)城里一套小两居 · 江知夏
客厅里,一边是晾着的衣服,一边是瘫在地毯上搭积木的小孩。
电视开着,背景放的就是那个试播短片,是平台根据她账号习惯推给她的。
她原本没太在意,听到“古柳村”这个名字才抬头。
画面里那个站在河边讲话的人,五官一点点拼出来,她手里剥好的橘子瓣停在半空。
旁边孩子嚷:“妈妈,橘子、橘子。”
她回神,把橘子塞到孩子嘴里,自己走近电视一点。
短片很快切到她熟到不能再熟的那个侧脸:
大学时期的我,在教室里对着镜头笑着比了个“耶”,那是顾晚星当年乱拍的素材。
字幕写着:“某年,x 大某班。”
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像是被谁戳到一个已经结痂的地方。
手机刚好响,是顾晚星发来的消息:
【在看电视?】
【我要拍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城市线还差一个稳定样本。】
【你愿不愿意来村里,跟他对谈一集?】
她站在电视前,看着屏幕里那个“十年欧皇”的剪影,沉默了很久。
厨房里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响,孩子在地上喊:“妈妈——搭好了!”
她回:“等一下。”
然后她给顾晚星回了三个字:
【我去。】
又补了一句:
【我来确认一下,当年没选错。】
——
三、白月光进村
江知夏来古柳那天,天刚下过雨,村口地上有一层薄泥。
她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穿一件米色风衣,里面套浅灰色针织衫,脚上是被泥点溅了一圈的白鞋。
站在“古柳生态示范村”那块牌子前,她停了一下,仰头看那棵秃得差不多的老柳树。
“这就是你们的神树?”她问。
旁边举着机器的摄像师笑:“顾导说先拍点你初来乍到的反应。”
“那我反应完了。”她说,“就三个字——挺心虚。”
摄像师愣了一下,不知道接什么。
楼道那头,顾晚星一边戴耳机,一边走过来:“心虚什么?”
“我当年听你讲了那么多他村里的故事,”江知夏说,“现在看现场,发现自己根本没概念。”
“我以为的‘农村’,好像不是这样。”
顾晚星抬抬下巴:“欢迎来到样本现场。”
“今天主题是——《如果当年你嫁的是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淡淡,像在念一个节目单。
只有我站在远处,听见“嫁”这个字的时候,耳朵有一点热。
苏小杏站在小卖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这谁?”
周甜在旁边举着手机,眯眼:“城里人长得都一个味。”
“哪个味?”小杏问。
“看起来很累,但妆不花。”
——
四、小卖部门口的汽水对谈
顾晚星说:“先别急着正经访谈,你们两个先随便聊聊,我远远拍一点 b-roll。”
她把摄像机架在不那么扎眼的角度,示意摄像师别怼得太近。
我和江知夏就被“随手”安排在小卖部门口那两张塑料板凳上。
小卖部的冰柜哐当一声关上,小杏塞给我们两瓶汽水:“店里只有这个牌子。”
江知夏接过,笑了笑:“谢谢。”
我拧瓶盖,手有点滑,被汽水冲得一手粘。
她看见,递过来一张纸巾:“你以前也是这样,一紧张就手心出汗。”
“我没紧张。”我嘴硬。
“那你手怎么这么滑?”她抬眉。
我咳了一声:“这叫,气场外泄。”
她笑出来,那种笑和当年加班到半夜,她拿着咖啡在工位边笑我 ppt 做得丑,是一个味道。
小卖部门口人来人往,村里几个阿姨路过,偷偷看我们两眼。
“这谁家姑娘啊?”
“电视台来拍的吧。”
顾晚星在远处举着麦,假装没听见这些窃窃私语,眼神却死死盯着我们这边的画面构图——
画面中心两个塑料板凳,一左一右坐着“十年欧皇”和“没选他的白月光”,背后是写着“古柳便利”的褪色牌子。
她在脑子里飞快给这一幕起名字:
“没走的一条路,和正在走的一条路,在村口碰了一下头”。
“你现在,挺忙的吧。”江知夏先开口。
“差不多。”我抿了一口汽水,“忙着还债。”
“电视上那段,是你自己要求放进去?”她问,“还是顾导逼你?”
“各一半吧。”我说,“我负责说,她负责不删。”
她点点头:“有她在,我就放心一点。”
“你呢?”我看她,“电视上那种稳定生活,现实也是这样?”
“差不多。”她说,“早上送娃上幼儿园,上班改方案,下班买菜做饭。”
“睡前刷两条特别无聊的小视频,第二天继续。”
她笑:“不惊艳,但很稳。”
“偶尔后悔吗?”我问。
“后悔什么?”她看着我。
“比如,电梯门那次。”我说,“你当时要是说‘你别走’,我可能就真不去赶那趟车了。”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把这段直接拎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夜里醒来,会想起。”
“但想完就睡了。”
“因为第二天早上还要早起买菜。”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一点煽情的音调,反而更扎心。
“那你这次来……”我试探,“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你当年没走的那条路?”
“都有吧。”她挺诚实,“我来确认一下,当年没选你,是不是对的。”
“那看到现在,你有什么初步结论?”我问。
她打量了我一眼:一身土灰工作服,鞋上溅着泥,袖口还沾着刚从工地回来没洗干净的水印。
“结论是——”她喝了一口汽水,“你现在比以前累多了。”
“那是肯定的。”我说,“以前只背我自己,现在背一村人,后来又多背了几个人的期待。”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那我当年没选你,是对的。”
这一句像一记很轻的判决,落下来却有分量。
我嘴上开玩笑:“恭喜你,躲过一条高危资产。”
心里却很清楚——
这一句“对的”,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彻底的错过。
旁边顾晚星看着屏幕里的我们,把这句对话用红笔圈起来,写了几个字:
“白月光自证没选错。”
然后她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段剪进正片,还是剪进花絮?
对谈没正式开始前,顾晚星走过来,给我们简单说了访谈结构。
“我这集的标题暂时叫《如果当年你嫁的是他》。”她说,“不过放心,不会真的让你们演一场婚后生活。”
江知夏笑:“我老公知道这个标题,大概会来把你摄像机砸了。”
“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是想当着摄像机问他的?”顾晚星问。
江知夏想了想:“有,但不一定能播。”
“你先说。”顾晚星把耳机一按,“能不能播,我们后面再吵。”
她转头看我:“我想问——”
“你这十年有多少次,后悔没躲起来,像我这样,过一种不惊艳但是很稳的生活?”
这问题一出来,空气里那股小心翼翼的平衡感“咔嚓”一声断了。
我本能想说“没有”,嘴巴却不太诚实。
“有几次。”我说,“特别累的时候。”
“有一次是你发结婚照那天。”
“我看着屏幕,觉得你应该挺稳的。”
“还有一次,是我刚回村那会儿,站在老柳树底下。”
“我在想,要是当年祠堂里我没伸那一下手,现在可能就是你那种生活。”
江知夏静静听完,半天没说话。
她侧头看顾晚星:“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觉得自己没选错。”
“我不太适合跟一个一睁眼就背十几口子命的男人过日子。”
“我没有那么大的心脏。”
顾晚星“嗯”了一声:“那你今天愿意来,是因为?”
“因为我不喜欢让故事永远卡在那个电梯门口。”
江知夏笑,“我来这里,是来把那扇门关严一点。”
“顺便看看他现在有没有好好过他自己选的这条路。”
她说到这里,突然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从刚才看下来,还行。”
“至少,你没有躲。”
这句话,比“没选错”好听一点。
顾晚星看着她拍我肩膀的那一下,眼神不明显地闪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对摄像师说:“这段多拍几条。”
——
访谈正式开机的时候,小卖部门口围了半圈人。
苏小杏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嘴里叼着一根塑料吸管,表情复杂。
周甜在后面拿着手机,悄悄录了几段:“我的天,这是什么修罗场现场。”
她小声对小杏说:“你说,如果把这一段剪成小视频,标题叫——《十年后,没选男主的白月光来他村里对话》……”
小杏翻了个白眼:“你敢发,明天你就不只是退网,是退村。”
周甜咬着吸管,想了想,把刚录的几段删了。
“算了。”她说,“我还是等顾导剪。”
“人家拍的是纪录片,我这种只会拍大头贴的,别添乱。”
——
访谈结束时,太阳已经斜到山那边。
江知夏要赶晚上回城的车。
临上车前,她单独拉着我,在村口那棵秃柳树底下站了一会儿。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加班完在路灯底下说的那句话?”她问。
“哪句?”
“我问你,要不要随便去个城市租房子躲一阵。”
“你说,‘不能躲,我得回村’。”
我点点头:“记得。”
“那我现在补一条。”她说,“幸好你没跟我躲。”
“要不然,你和我这两条路,可能全烂尾。”
她顿了顿,又笑:“你这条现在也不算不稳。”
“至少,挺值钱的。”
“你看这么多摄像机。”
我也笑:“那你呢?你那条路,值吗?”
“值。”她说,“因为我不后悔。”
“刚刚你在镜头前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
“我很庆幸,当年没把你从祠堂和老柳树那摊破事里抢走。”
“我没有那么大本事。”
她说完,拍拍我的手背:“所以,以后你别再拿‘如果当年’来想我。”
“想多了,对你不公平,对我现在的生活也不公平。”
“我们两个谁也不欠谁。”
车门打开,她上车,关门,车开出去,卷起一点灰。
我站在原地,看着尾灯消失。
系统很会挑时候地弹出来:
【白月光线:阶段性闭环。】
【因果视图更新:个人情感债务——江知夏:已结清。】
我看着这两行字,心里很想说一句“屁”。
——哪有这么算账的。
可下一秒,我又突然觉得,有一块本来一直压在胸口的石头,被人悄悄拿走了一点。
只是拿走那块石头的人,不打算留下。
村口风吹过,柳树秃枝晃了几下。
背后有人喊:“林宴!顾导让你回去看样片,说刚刚那段访谈,她剪了两版,要你选一个。”
我回头。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修罗场才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