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村的第一场大车祸
村口那条新公路修好的那天,古柳像过年。
大人们说得好听:“这条路一通,我们古柳就通往外面世界了。”
听上去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
公路刚铺好那会儿,柏油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远远看过去,黑亮黑亮的,跟以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原来的土路,雨天一脚一个坑,晴天一身灰。
新路一修出来,连村里最爱骂人的刘大婶都忍不住说:“这下好了,去镇里赶集脚都不用洗那么勤了。”
那天镇里来人剪彩,拉了条红绸缎横在路口。
王支书穿了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衬衫,头发抹得一丝不苟,站在路口笑得跟招财猫一样。
“同志们!”他拿着喇叭,声音比公路还亮,“这条路,是我们古柳走出去的第一步。”
底下有人起哄:“支书,啥时候走到城里去啊?”
“很快很快。”他哈哈笑,“以后谁家孩子考出去、打工回来,就不用再走山路了,坐车一路到村口,多好。”
那一刻,大人们眼里都是光——
仿佛只要这条路一通,我们村的晦气就能随着车轮一起开出去。
只有几个老头在旁边嘀嘀咕咕:
“这拐弯做得太急了,车稍微快一点就要出事。”
“说你们也不懂,你看这弯,太抠了。”
有人不耐烦:“你懂啥?镇里设计的,能有问题?”
老头叹了口气:“设计的人又不在这儿翻车。”
我站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根被剪剩的红绸缎尾巴,当成皮筋弹,弹着弹着,心里突然闪过一个词:
“通往外面世界”——那我们现在是在“里面世界”?
当时只是觉得好笑。
后来才知道,有些路一通,不止是人好走,祸也好走。
1
公路修好后的一段时间,村口热闹得很。
摩托车、三轮车、小货车来来往往,原来一周见不到几辆车,现在一天能看见十几辆。
“听说以后还能坐大巴。”有人兴奋,“直接从县城绕过来。”
“那我们这不是要成大站了?”
“屁的大站。”有人翻白眼,“顶多是个拐弯点。”
我每天放学,从镇小学回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在新路上走得特别慢,假装自己是走在什么“城市大道”上的人。
鞋底踩在柏油路上,跟踩在村里的泥地上是两种声音。
泥地“吱吱”,柏油“嗒嗒”。
那种“嗒嗒”声,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脚底板也跟着上了档次。
“你再这么走路,一会儿车撞你。”苏小杏背着书包从后面追上来,“你是不是以为你是模特走t台?”
“我这是在感受新时代的脉搏。”我正经八百。
“你再感受一下试试?再往中间走一步。”她抬下巴示意,“刚刚那辆拖拉机司机骂你听见没?说你‘小崽子想上天’。”
我退回路边:“我就听了个风声。”
“风声说的就是你。”
她撇撇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刚刷白的水泥护栏:“不过说实话,这路修得确实比以前好看多了。”
“等我以后有钱了,从这条路一直修到城里小区门口。”我半开玩笑,“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从村口到城口’。”
“说得好像城里那帮人等着你修路似的。”她哼一声,“你还是先把作业写了吧,全镇第六。”
我被她怼得没脾气,只能把“修路大计”先收回脑子里。
那段日子,村里虽然怪事不断:谁家鸡莫名其妙撞墙死了、谁家小孩腿摔断了、谁家牛摔跤——
但大多数人仍然愿意相信:路通了,日子总会往好处走。
直到那一天下午。
2
出事那天,我还在镇里上课。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男生踢球,女生跳绳,整个操场尘土飞扬。
踢着踢着,政教处那个老主任从远处快步走过来,在李晴耳边说了几句。
李晴脸色“腾”一下白了一层。
她看了我们一眼:“今天先到这儿,大家收队回教室。”
我们一群人一头雾水。
“老师,怎么了?”
“没事。”她敷衍,“安全起见,不要在操场上乱跑了。”
那天下午的作业布置得很快,下课铃一响,她就说:“今天提前放学,各村的赶紧回去,路上慢点。”
“真的假的?”
“不会是要下暴雨吧?”
我们叽叽喳喳,收拾书包往外冲。
我跑到校门口,看见村里来接小孩的大人脸色都有点怪,不是那种“日常疲惫”,而是“刚看完什么不太好的东西”的僵。
李大牛一边催他儿子:“快走快走。”一边嘴上忍不住三言两语往外漏:“唉,这路真不是人修的弯。”
“到底啥事?”我追着问。
“别问,小孩子少听。”
我妈拿书包帮我背着,一句话都没说。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平时路上最爱讲的就是“谁家又吵架”“谁家买新电视”这种。
她越不说,我心里越发毛。
一路上,大人们走得都比平时快。
等我们走到村口那个大弯道的时候,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需要别人讲,现场自己会说话。
3
弯道那块地,平时只有一条白线,现在多了好几条——
有白的,是洒下的石灰粉,用来盖血;
有黑的,是被烧焦的轮胎印,深深刻在地上,像有人拿巨大墨笔在路面上用力划过;
还有一片一片白纸钱,贴在路边护栏上,随风抖动。
风一吹,纸钱翻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有人在翻很厚的一本账本。
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红纸,毛笔写着两个字:“奠 告”。
几个还没走的村民坐在田埂上抽烟。
“听说没?就是阿峰。”
“哪个阿峰?”
“就是前几年出去打工的那个啊,他妈在镇上卖菜的。”
“哎呀,就是他。前两天才回来,说准备在家歇几天再出去。”
“结果这下好了,直接歇到头了……”
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有人骂骂咧咧。
“这大弯本来就危险,大货车司机又困,开那么快。镇里搞的设计,我一开始就说不行。”
“说了有用吗?你是镇长啊?”
“唉,这下好了,出事了上面两句就能把锅甩下来——‘安全意识淡薄’。”
“安全意识能把弯掰直吗?”
他们一边说一边吐烟,嘴里吐的是烟,心里吐的是气。
我站在纸钱边上,看着地上那些被石灰粉盖住的黑印——
石灰盖得再厚,底下是什么颜色,我心里有数。
纸钱烧剩的灰被风一吹,粘在我鞋面上,像有人往我脚上轻轻拍了一把:“你来了。”
我妈终于开口了:“别看了,走。”
她的手有点凉,握得比平时紧。
我没动。
我的脑子里,突然一下跳出三个画面:
祠堂里的那只碗;
爷爷病床前那句“以后……你得……还”;
葬礼那晚,老柳树下那些伸手的人。
这些画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在一起,往我脑子里一拧。
胸口一阵发紧,喉咙也紧。
“走啊。”我妈以为我吓傻了,“别站这儿。”
我抬起脚,像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一样,一步一步离开。
背后有人又开始议论:
“这古柳这两年是真不太平。”
“以前人说福窝窝,现在都不好意思这么叫。”
“你说是不是该请个人来看看风水?”
“看啥风水,修路修成这样,不出事才怪。”
他们每一句话,都像在我背上轻轻点了一下。
——你呢?你觉得呢?
我当然想说:这跟我没关系。
问题是,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4
第二天,全村开会。
祠堂里人挤人,气氛跟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吵,这次是真沉。
王支书站在前面,脸黑得跟炉底一样。
“镇里批评我们,说我们‘安全意识淡薄’。”
他读文件的声音干巴巴的:“各村要深刻汲取教训,举一反三,严格落实安全责任人……”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事故那弯不是你签字的?”
“你扯这些干嘛?现在说啥也晚了。”
有人叹气:“阿峰那小伙子,我前几天还在镇上菜市场看到他,给他妈搬菜。”
“是啊,人挺乖的。”
王支书读完文件,放下纸:“总之,今后谁都要注意。别骑摩托车乱超车,别开大货车超速,别随便站在路边看热闹。”
他眼睛从人群里扫过,刚扫到我这边,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他在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带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那东西不是怀疑,不是怪罪,更像是一种——“你将来恐怕跟这村的命都脱不开”的预感。
会散的时候,大人们照例在门口抽烟。
“上面就是会开会。”
“开完会回家继续喝酒。”
“唉,这条路是好路,就是带来第一场大事,晦气。”
有人抬头看了一眼老柳树:“从那年雷打以后,就没安生过。”
我站在祠堂门口,觉得屋里屋外都有味道——
香灰味、汗味、烟味,还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一锅没放盐的乱炖。
5
那晚,我发烧了。
不是那种一点点的小低烧,是那种额头一摸就烫手、眼睛一闭就能听见血在脑子里“咚咚”敲的那种。
我妈摸了摸我额头:“你是不是白天在路口站太久,受了风?”
“可能吧。”我声音发干。
她给我塞了颗退烧药,又拿毛巾沾了凉水放我额头上:“睡吧,明早要是还烧,就去镇上看看。”
我闭上眼,耳朵里却一直嗡嗡响,像有人在里面讲悄悄话,又听不清。
热度往上烧的时候,时间感会变得很奇怪。
你以为你躺了一会儿,其实过了半宿;
你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脑子比清醒的时候还乱。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祠堂。
——是梦。
但那种梦,跟普通的梦不一样。
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老柳树、八仙桌、那只碗,还有那些伸着手的人。
这次他们站得更近了,几乎把整间祠堂都站满,连角落里都塞着人影。
他们的脸仍然模糊,只有手是清楚的,一只只往我这边伸。
我心里一阵发虚:“又来了。”
正当我准备像上次那样往后退一步,背贴桌子时——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影子往前挤了一步。
他挤出来的时候,其他那些模糊的人自动往旁边让了一点。
他的脸,是清楚的。
年轻,二十出头,皮肤晒得有点黑,眼睛单眼皮,人群里那种标准的“老实娃”长相。
我愣了一秒——
我认得他。
菜市场帮他妈搬过菜,临出车祸前那几天,还在村口跟人打招呼。
阿峰。
他在梦里穿着一件被土灰糊了一半的t恤,裤腿上有一道泥印,鞋子上沾着一点血。
那血不是鲜红的,是被灰盖过的暗色。
“你……”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两个字,“你怎么——”
“你不要问我怎么。”
他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在祠堂里回荡得很清楚。
“你问问你自己。”
“问我……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离我只有一臂远的地方。
那些模糊的人影,全都安静下来。
祠堂里只剩他的声音:
“我的那一份——”
他盯着我,眼睛里没有电视剧里那种吓人的血丝,只有一种很干的疲惫:
“是不是在你身上?”
这一句,把我整个人定在原地。
我张嘴想说“不是”。
喉咙里卡着千千万万个理由——
“我还小。”
“我啥也没干。”
“那条路是镇里设计的。”
“开车的是司机,不是我。”
这些话在舌头底下转了一圈,最后全变成了一个极其软弱的:“我不知道。”
阿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点点可惜:“你当然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个小学生。”
“你是小学生。”他点点头,“你也是那个站在碗前的小孩。”
那只碗突然自己出现在我和他中间。
碗里黑乎乎的,看不见底。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阿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像秋天晚上吹过刚收完稻谷的田地,空空的。
“我只是来问一句。”
他看着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被这句话问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时候还?
怎么还?
还给谁?
我一句都答不上来。
“别怕。”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勉强,“我现在也不急。”
“你不急?”我傻傻地重复。
“嗯。”他后退了一步,重新退回那一群模糊的影子里,“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
“你慢慢想。”
他说完这句,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纸钱一样,融进那堆影子里。
我猛地一激灵,从梦里醒过来。
额头上的毛巾已经凉透,身上的睡衣湿了一片。
外面天还没亮,屋里一片灰暗。
我妈迷迷糊糊醒来,摸了摸我额头:“退一点了。”
“嗯。”我应了一声,嗓子嘶哑。
我闭上眼,阿峰刚才那句话在脑子里一圈一圈转: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
然后呢?
我那天早上还是照常背着书包去上学。
唯一的区别是:
从那以后,只要我路过村口那个大弯,脚步就会下意识慢下来。
我不敢再说那条路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我更愿意叫它:
——村里人第一次,被命硬和命薄分开站队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