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热，比县城直观多了。
一下车，热浪就跟自来水龙头一样往脸上哗啦啦灌。
站在校门口，林宴怀疑自己不是来上学，是来入锅焯水的。
校门两边搭了大红拱门，拱门上印着“欢迎202x级新同学”，气球在风里哗哗乱晃。
各学院的迎新帐篷摆成一条长龙，每个帐篷前都有喊破嗓子的学长学姐：
“计算机学院的新生这边集合！”
“材料学院登记在这儿！”
“家长可以去礼堂休息区喝水！”
一群拖着行李箱的，提着大包小包的，看上去都差不多：迷茫、兴奋、加一丢丢紧张。
林宴把背包往肩上一挪。
他行李不多，一个背包，一只老旧行李箱，再加塑料袋里装着他妈塞的两包腊肠、一袋自家晒的辣椒干。
手机在裤兜里时不时蹭到大腿，像一块烫手砖头。
他刚从大巴上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灰色的“碗”图标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删。
删了万一不是广告，是命呢？
“同学，你是xx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吗？报到单给我看一下。”
一个穿着蓝马甲、戴着志愿者袖章的女生蹦到他面前。
声音很清亮，尾音上扬。
长头发扎成马尾，额前两缕刘海稍微卷一下，耳朵上挂着一对小银环，白衬衫配学院的志愿者马甲，看上去干净又利落。
她额头上有一层轻微的汗，还是笑着：“我帮你拎行李，宿舍在那边。”
“哦，谢谢学姐。”
林宴把行李箱交给她，顺便瞄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牌——
【顾晚星 · 公管学院 · 18级】
名字挺好听，长得也挺……一眼就能分出来那类。
旁边几个男生新生，拎着箱子看他们这边，一脸“这届学姐水平很可以”的眼神。
有人悄悄嘟囔：“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公管学院校花吧？”
顾晚星习惯性听见这种话，笑都没变，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把箱子往前一推：“学弟，你身份证给我，我帮你登记一下。”
“好。”
林宴从钱包里掏身份证，递过去的时候，心里还是那句老话——
大学真是个新世界啊，连帮你拎箱子的都是校花。
他不敢多看，对漂亮女孩的天然反应是：离远点，别让人看出你乡下口音太重。
顾晚星刷完身份证，又低头在表格上写他名字。字很工整，像印刷一样。
“宿舍号……嗯，你们这一栋，今天人多，等会儿可能要排队抽床位。”她抬头笑了一下，“祝你抽到好位置。”
“别，”林宴脱口而出，“我最近……运气一般，你别这么诅咒我。”
顾晚星愣了一下，很快轻笑：“那你就当我在反向嘴炮，说不定更灵呢。”
她不知道，她这一句“祝你抽到好位置”，在某种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被系统默默记了个“关键词”。
——
宿舍楼下，人挤人。
每一层楼道口都塞满了箱子和家长，各种味道混在一起：汗味、榴莲糖味、花露水味、还有方便面的味道。
楼梯间贴着A4纸：“新生男生宿舍在五楼，注意保管财物。”
林宴提着箱子爬到五楼，已经微微有点喘。
走廊里，一群男生围成一圈，中间桌子上放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插着四只一次性纸杯，每个纸杯底下藏一张折好的小纸片。
“来来来，抽床位抽床位，公平公正公开！”
喊话的是一个胖子，圆脸，戴眼镜，嘴巴上挂着一串瓜子壳。
“谁先？谁想要上铺就现在说，等会儿就晚了啊。”胖子哈哈笑。
“上你大爷，我腰不好。”
另一位瘦高个白了他一眼，“我已经在家背了三年高三，来到学校不能接着背。”
林宴一听，确定抽签是真的，不是什么形式主义。
他心里“咯噔”一下。
抽床位这种事，按理说大家都凭运气。
可以他这体质……
他突然非常，非常真诚地希望，自己今天不要太欧。
胖子看他进门，眼睛一亮：“哎这位，一看就是我们宿舍新成员，来，老乡，从哪儿来的？”
“xx市，古柳镇。”
“哟，市里的，牛啊。”胖子嘴上夸，语气却是那种纯粹的客套。
“市里乡下。”
林宴懒得解释，“你们先抽吧，我最后来。”
“你这话就不地道了啊。”
胖子吊儿郎当地嚷嚷，“最后抽不就是想看谁脸黑你就代替他？来来来，大家公平一点，都别让他观察。”
瘦高个笑，“你脑子里是有多少电视剧？”
“那这样，”另一个戴耳机、头发染了点棕色的男生摘下一边耳机，开口，“按学号排，谁学号小谁先抽，你学号多少？”
众人一看通知书，发现他们几个学号刚好连着。
瘦高个是01号，胖子03号，染棕头04号，他是02号。
“那就01、02、03、04来呗。”
胖子乐，“来来来，大伙见证历史。”
他们宿舍四个人，四张床位。
这房间结构还算不错，一侧整面是窗，最靠窗那张下铺带一个小阳台，外面挂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勉强能晾衣服。
剩下三张：
门边上铺，下铺，和靠厕所那张上铺。
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往阳台那张床漂。
胖子咳了一声：“说好啊，谁抽到了，谁别退货。”
瘦高个先伸手，抓起一个纸杯，撕开底下纸条。
“上铺。”
全场发出标准“哦——”的起哄声。
胖子拍他肩：“兄弟，你腰不好，这下彻底治好了，天天拉伸。”
瘦高个翻白眼：“老子命就这样，习惯了。”
轮到林宴。
他心里默念一句：别阳台，别阳台，啥都行。
手伸过去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指尖有一点点电流似的麻。
那种感觉很细，就像小时候冬天摸门把手，微微“滋啦”一下。
他心里一沉：别搞。
“哎呀你挑什么挑，抽签就一秒的事。”胖子催。
“我这不是，给你们一点心理预期吗。”
林宴硬扯了句，随手抓了一个纸杯。
撕开纸条——
【阳台下铺】。
“靠！”
这是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是胖子那声发自灵魂的惨叫：“你特么早说你是欧皇啊！！”
瘦高个和棕色头发的男生一起伸脖子看了一眼纸条，再看向窗边那张带阳台的床，表情五味杂陈。
“牛逼，”棕发男生咂舌，“你知道刚才学姐给我们说什么吗？整个楼也就两间寝室带阳台，你这一间阳台还配下铺，你直接抽到天花板去了知道吗。”
胖子故作正经地抬手：“来，同志们，按大学寝室传统，给我们寝室欧皇鼓掌——”
“闭嘴。”
林宴有点烦，他真不是矫情，只是脑子里已经自动补出了那行冰冷小字——
【事件编号：#0031】
【标签：高校住宿 · 资源倾斜】
【宿主收益：采光良好 · 通风良好 · 独立阳台】
【气运来源：本寝其他成员基础运势 8.3%】
【代价记录：古柳村当日 · xx户门前老柳树枝条断裂 · 风水微损】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把手按在裤兜上。
“怎么了？”瘦高个敏锐，“你不喜欢阳台？那给我吧，我腰不好，睡阳台下面风水好。”
“……我只是怕有蚊子。”
林宴硬撑，“再说了，你腰不好睡上铺更锻炼。”
“你这人，嘴不老实。”胖子笑得跟花一样，“行啦，阳台归你，剩下我们三人内战，你别心疼。”
他们继续抽剩下的床位，过程乱七八糟，吵吵闹闹，正常大学男生模式。
胖子抽到了门边上铺，当场倒在床板上嚎：“老天爷你偏心！”
棕发男得到靠厕所下铺，认命：“行吧，起夜方便。”
林宴没再插话，只是把自己的床位纸条握得很紧，指节有点发白。
——
忙完床位，顾晚星领着一批新生上楼巡了一圈，帮他们登记宿舍信息。
她站在门口，扫一眼屋里乱得像炸过的现场，还是保持微笑：“大家先简单收拾下，下午有个新生见面会，辅导员会讲一下奖学金政策和课程安排。”
胖子第一时间精神抖擞：“学姐，奖学金是按成绩发吗？有没有‘长得帅加分’这一项？”
宿舍里笑成一片。
顾晚星习惯这种段子，礼貌回击：“我们公管学院是很讲究公平的，长得帅可以多帮忙搬几次宿舍。”
她说着扫了一眼屋里几个男生，目光停在窗边那张阳台下铺上。
林宴正蹲在地上，把家里带来的折叠竹席铺好，手边放着一罐咸菜。
动作不慢，但明显看得出不熟练，像第一次自己铺床。
“你抽到这张？”顾晚星随口问。
“嗯。”
“那恭喜了。”她笑，“你这个床位将会是你们寝室所有人抢着坐的公共沙发区。”
“……谢谢啊，学姐。”
林宴挠挠头，总觉得这句恭喜听着有点……扎心。
顾晚星转身走了。
她走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反光在走廊地面上闪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学姐，是活在镜头里的那种人。
漂亮，体面，永远知道自己在被看。
而他，是那种躲在镜头后面的人。
他低头，掏出自己的手机。
屏幕安分地躺在桌面，只有最上方一条小小的通知：
【宿舍资源分配已完成】
【温馨提示：本次宿舍气运流向偏差值：轻度异常】
【代价记录：详见“古柳村联动事件”】
“滚。”
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弹了一下，像是在弹一只会叫的虫子。
通知消失了，那个灰色小碗图标依旧不动。
——
下午的新生见面会在阶梯教室。
几百个新生趴在桌子上听辅导员讲“专业前景”“考证”“就业去向”，从“同学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讲到“希望你们三年后能给我发喜糖”。
讲到第十分钟，已经有人开始玩手机。
讲到第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开始低头画小人。
讲到第三十分钟，前排有同学打起了呼噜。
林宴也困。
昨天晚上在祠堂梦里被一群看不清脸的人伸手拽，今天在隧道看了一上午账本，体力透支不算，心力也跟着被掏空了一层。
他撑了一会儿，干脆趴下。
眼皮刚刚搭上，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他本能地摸出来。
屏幕上又是系统界面，但这次不像广告，更像是聊天窗口：
【新事件：高等教育阶段 · 初始分班】
【系统建议：可尝试主动干预一次小事件，以测试“分命”功能稳定性。】
【实验级别：安全】
【是否查看可干预选项？】
“你够了啊。”
林宴在心里骂，“我刚到学校，你就想把我当小白鼠？”
他瞄了一眼周围。
左边那个新生在玩消消乐，右边那个在翻学校自建App查食堂位置，前排有人在偷偷拍顾晚星——她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作为学生会代表要发言。
所有人都在玩手机，只有他的手机，是在玩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查看”。
一个简陋的菜单弹出来，像那种自制的小程序：
【可干预事件列表：】
军训分排 · 你所在连队教官性格
英语分级考试 · 你和某同学是否同一班
奖学金初审 · 材料是否一次通过
宿舍网络抢装 · 谁家先排上网
每一项后面都有一个小括号：【可微调】。
看着这些选项，他突然意识到——这东西不是只能扒老账，它还可以动未来。
而且动得特别碎，碎到生活里的每一口饭、每一次排队、每一次“正好”的巧合。
辅导员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嗡：“大家要合理规划自己的大学生活，有目标、有计划，不要沉迷游戏，不要早恋，哦对了，军训的时候记得多涂防晒……”
胖子在群里悄悄发消息：【谁愿意跟我一连，听说有的教官专门折腾人。】
瘦高个回：【我要跟林宴一连，他命好，太阳都能躲着他。】
棕发男：【靠，别凡尔赛。】
屏幕上的“1. 军训分排·你所在连队教官性格”那一行，轻轻闪了一下，像是在向他招手。
林宴忽然有点想试——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看这玩意到底能不能被他“控制”。
如果真能控制，那以后是不是可以选那些“利己又不太伤人”的分法？
比如把自己的好运轻轻挪一点给别人？
比如把那些本来属于他的“被车撞”“高烧不退”，推回去一点？
可他又想到老龙山隧道里的那句话——
【逃避确认，同样会产生计息。】
他现在的一切看似正常，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里“滚利息”。
那我如果主动动一次，会不会利息翻倍？
正在他犹豫，屏幕上又跳出一行小字：
【友情提示：不进行任何干预，系统将继续按既有算法自动执行。】
“……”
这意思很简单：
要么你睁眼自己开车，要么你闭眼坐在后座，方向盘反正有人握。
林宴突然觉得好笑。
命运这玩意怎么说呢，给你选择的时候，永远都标个“推荐”，剩下两个给你图个心安。
他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手心里有点汗。
辅导员终于讲完，换顾晚星上去发言。
她站在讲台上，拿着稿子，声音温柔而清晰：“我和大家一样，也是在三年前背着很重的行李箱走进这个校园的……”
她讲自己刚来的时候也迷茫、也熬夜、也纠结未来，现在慢慢找到节奏。
台下的人大部分都不真听，只是看着这个学姐的气质，心里默默想：大学生活应该就是这种样子吧。
而林宴，低头，把系统窗口划到后台。
暂时不碰。
你爱怎么自动，就怎么自动。
他突然有点赌气。
就像小时候被大人问：“你选A还是选b？”
他抬头说：“我都不要，你能把我怎么样？”
“同学们，最后一句。”
台上顾晚星微微一笑，“希望三年后，你们再走出这个教室的时候，可以坦然地说一句——这三年，我没有白来。”
教室里响起掌声。
林宴抬起头，拍了两下手。
掌声声浪里，他感觉兜里的手机，又轻轻震了一下。
他偷偷摸出来，屏幕角落里有一行红字一闪而过：
【系统自动执行已开始。】
下一行还没完全弹出，他耳边突然响起胖子的声音：
“哎哎哎，军训分连名单出来了！操，我们居然跟体育学院一个教官！”
瘦高个兴奋：“体育学院教官不都挺爽的吗？”
胖子翻手机：“说是个刚退伍的女教官，特别严。”
“女的还严？”棕发男嗤笑，“你没见过小学班主任吗？”
林宴低头，看手机屏幕。
那行红字终于滚完——
【自动分配结果：你所在连队教官性格：严厉·负责（偏严）】
【宿主收益：纪律性提升·身体素质提升】
【气运来源：同连部分同学“军训想混过去”的小运势】
【代价记录：古柳村当日 · 某家养猪场签约失败 · 收入预期下调】
他盯着最后那一行看了很久。
严一点的教官，最多是多罚几遍正步，多站几次军姿。
古柳村少一份合同，那就是一整年的肉钱。
命运好像专门挑这种“你不好意思说不”的交换。
他拿指尖盖住那行字，像是能把它抹掉一样。
教室里，人群开始往外涌。
有人喊着去看分班，有人约着晚上去逛校园，有人要去拍“入学第一天”vlog。
顾晚星从讲台下来，路过他们这排，对大家笑笑：“下午记得早点去操场集合哦。军训很晒。”
胖子当场悲鸣：“学姐，你能不能给我们连求个阴凉一点的位置？”
她挑眉：“那你们先求求隔壁太阳。”
笑声一片。
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崭新的、看上去闪闪发光的大学生活开端。
只有林宴，低着头，把手机又塞回兜里。
他突然有个很糟糕的预感——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是“终于逃出古柳村的那一个”。
他是被整个系统扯着往前走的那一个。
而那根线，一头拴在老龙山的某条龙脉上，另一头，还拴着整个古柳村。
——然后呢？
下一次，他还能假装“看不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