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半仙那句“走哪儿哪儿亮”,像一根带刺的鱼骨头,横在我喉咙里。
我拎着半条断肩带的书包从他身边绕,心里默念:
——别问我下一句,求你别问。
“你别瞎说。”我装作不在意,“我最近还摔了一跤呢,膝盖都破了。”
“摔一跤算啥。”他啃完最后一口馒头,把渣往地上一洒,“你摔跤那天,老吴家娃正烧着呢。”
我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我摔跤那天是哪天?”
“我算的。”
“你少来。”
“你妈洗衣服的时候在院子里说的。”
“……”
行,露馅了。
他站起来,抖抖裤腿上的灰,眼神从我头顶晃到脚底,最后停在我鞋尖上那点泥印上。
“你啊,”他拖长声音,“现在走哪儿哪儿都亮。”
“你看得见灯是吧?”我硬撑着嘴硬,“那你帮我交电费啊。”
“电费不用你交。”他笑了笑,“迟早有人找你结账。”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往村里走,边走边回头丢下一句:“回去问问你妈,她觉得你命好不。”
我被他说得心里发毛,硬撑着把那点毛当成痒:
“你自己没孩子吧?”我喊他,“不然你就知道当妈的都觉得自己娃命好。”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当妈的嘴上说命好,心里想的是‘你给我争点气’。”
这人说话,一句比一句扎。
我拎紧书包,快步往家走。
1
到家时,天已经有点擦黑。
灶屋里灯泡昏黄,油烟飘出来,混着葱姜蒜味,浓得人一吸气就能尝出咸味。
我妈坐在小马扎上择菜,一盆空心菜叶子堆得老高,脚边放着一桶刚洗好的碗。
电视在堂屋里吵吵嚷嚷,主持人在说什么“某地农业合作示范项目”,声音被油烟抽风机盖了一半。
“回来了?”
“嗯。”我把书包往角落里一搁,肩膀终于轻松一点。
“书包怎么了?”她一眼就看见肩带,“你又去哪儿打架了?”
“没人打我。”我委屈,“路上挂了一下。”
“等会儿吃完饭给你缝。”她嘴上嫌弃,“你这人,书包命不好,跟你命一点不像。”
我心里一哆嗦:
——又来了,“命好”。
我犹豫了一下,搬了个小板凳,慢吞吞挨着她坐下。
她用手指头掐菜杆子,把叶子往盆里一扔,动作利落得像多年上线工人。
“妈。”我试探。
“干嘛?”
“你说,我运气好,是不是真的把别人运给抢走了?”
她手里动作微微一顿,回头翻我一眼:“你这孩子,命好都不敢承认,跟你爸一样磨叽。”
我爸在堂屋那边抽烟,听见这句干笑了一声:“我怎么躺枪了?”
“你说说看啊。”我追问,“是不是我考好了、抽中了电视,别人家就要出点事?”
“谁跟你说的?”
我心里闪过老道、罗半仙,还有梦里的阿峰,嘴上却说:“我自己想的。”
“你少想点。”她把一大把菜叶往盆里一甩,甩得水花飞到我裤腿上,“你从小就爱瞎想,你小时候发烧都能想出‘天上有人拿绳子拽你脚’那种话。”
“那不是瞎想。”我嘀咕,“那是梦见的。”
“梦见的也是你自己脑子想的。”
她放下菜刀,抬头认真看我:“听着啊,你给我听到耳朵里去——”
“人家有苦你就要跟着苦?”
她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菜刀柄敲了一下案板,“你是救世主啊?”
“……”
我被她这一句噎住。
“老吴家娃发烧,是他家大人拖。烧到第三天才送医院,你看那能不出事?”
“老马家菜地是虫子年,也不全是他霉。他之前一年赚得多得很,这年亏一点就亏一点。”
她甩甩手上的水:“世界上苦事多了去了,你一个小孩站这儿,想把所有苦往自己身上揽,你脑袋是洗衣机?”
“我又没说我要替他们苦。”我小声,“我只是想问问,会不会有这种事。”
“有啥有。”她把菜推到一边,语气放软一点,“命好就是命好,认就完了。”
“那他们呢?”我抬头,“谁命不好,谁给他们说一句?”
“那得看他们自己。”她叹气,“你爷爷生前最爱说那句,福祸自担。人家种菜的不买保险,娃烧到那样不往医院跑,你想替他们扛也扛不过来。”
我爸在外屋“咳”了一声:“说得轻巧。”
“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她顺带喷他一下。
我爸抽了一口烟,还是忍不住开口:“这种话啊,说不得,说多了容易招眼红。”
“谁眼红谁去考全镇第六啊。”我妈翻他白眼,“你不就那点迷信?好话都不敢说。”
“这玩意儿不是迷信。”我爸压低声音,“你没发现这几年怪事多?谁家出了点事,最后都要绕到我们这小子身上来夸一句‘命好’。”
他把烟头在碟子里按灭:“你少在孩子面前讲这些,他心里本来就多想。”
“我讲啥了?我就讲他命好。”她不服气,“他命好我们还能嫌弃?你不想他好?”
“我当然想他好。”
“那不就完了?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家翻身的机会,你还在这儿打退堂鼓。”
他们这一来一回,把我上那一点点“深刻发问”的勇气吵散了一大半。
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两边拉扯的橡皮筋——一头是“你命好就该继续好”,一头是“说这些容易招眼红”。
中间的那一截,就是我自己的心思。
被这么一拉,绷得有点疼。
2
“那要是……”我犹豫着,“要是我真的……把别人那份拿走了呢?”
我妈“啪”地放下菜刀:“你再说这种话试试?”
“咋了?”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让别家听见了,人家不得说我们?”她学着八卦腔,“‘哟,你们家娃把我们家的福抢走了,是吧?’你受得了?”
我张嘴,又闭上。
我爸把烟灰缸往里推了推:“这事啊,在家里说两句就算了,外面别提。”
“你不也在外面讲他命好吗?”
“那不一样。”他挠挠头,“命好是命好,跟把别人运拿走不是一回事。”
我忍不住:“那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都被我问住了。
屋里安静了两秒。
电视那边主持人正好说到一句:“我们要正确面对风险和机遇……”
我妈叹了口气,伸手揉了一把我头发:“娃,你听妈一句,记好了。”
“你生下来那天,你爷爷看你一眼就说‘这小子命硬’。”
我愣了一下:“你以前没说过。”
“说这话干嘛?”她“啧”了一声,“你小时候一摔一跤我都怕你当真,哭得喘不上气。”
“那你现在说是啥意思?”
“现在你大一点了。”她手指头在我脑门上点了一下,“脑子里不只是装作业,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怕你瞎跑偏。”
她收回手,语气平静下来:“命硬不代表你欠谁,命硬只是说——你扛得住。”
“别人扛不住怎么办?”
“那只能说他们命薄。”
我心里有点烦:“那这不就是……把世界分成两拨人?”
“世界本来就是两拨人。”她耸耸肩,“有人生下来腿就利索,有人生下来腿就不好,有人家出生在城里,有人家出生在咱这儿。”
她看着我,认真地,一字一顿:
“你要真觉得心里过不去,你以后有本事了,多帮帮别人,这叫有良心。”
“但你要现在就开始跟着别人一起苦,那叫犯傻。”
我沉默了。
这话听起来很扎心,但也……有点道理。
“你想救谁也得先让自己过得去。”她又补刀,“你肚子里没几粒米,你跟人谈分粮?笑话。”
我爸在旁边“咳咳”两声,像是想插话,又被我妈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他最后憋出一句:“别乱说梦就行。”
我抬头看他:“我没跟你们说梦啊。”
他表情僵了一下:“那你以后也别说。”
“你咋知道我有梦?”
“你半夜说梦话。”他尴尬,“说什么柳树、祠堂、阿……”
“阿什么?”
“阿弥陀佛。”他灵机一动,“你可能看电视剧看多了。”
我:“……”
这两口子,一个现实到骨头里,一个迷信到不敢把梦里的名字说全。
我突然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那一刻我第一次很明确地意识到——
在这个家里,有些话,说出来是给大人添心事;不说,憋在自己肚子里。
两条路,没有“刚刚好”的那条。
3
吃完饭,我被赶去写作业。
写着写着,铅笔头戳断了三次。
每戳断一次,我心里就会冒出来一句: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烦了,把铅笔往桌上一扔。
外面院子里,老马的嗓门传过来:“哎呀,老李,我是真没招了。”
我妈在门口跟他聊天:“不是说镇里有个什么‘山河社’来找你搞项目?”
“那帮人是来搞钱的,不是来搞项目的。”老马叹,“我这菜一绝收,欠了一屁股。到时候要是真签了,赔本的还是我。”
“那你还考虑?”
“唉,人穷了就这样,谁来给你画饼你都得先看两眼。”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来,混着夜风,混着我作业本上那一行行字。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页纸像村口那条路——
横平竖直的格子里,装着大家各自的命。
有人写满,有人撕掉,有人笔还没落下去,就被收走了。
“宴子,快点写完,明天还要上学。”
我妈在外面喊。
“哦。”
我低头,把那道“用简短的话写出你的理想”的题目勾了出来。
我的理想?
以前我写的是“考出去”。
那一刻我有点犹豫。
——要是我考出去,古柳会不会更像一个被扔在身后的地方?
我把这个念头按下去,照旧写:
“我的理想是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顺便,有机会的话,帮他们一点。”
没敢写在纸上。
纸是给老师看的。
这句是给自己看的。
4
半夜,屋里的灯都灭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窗户上的那块玻璃。
外面月亮不算圆,晕晕的光透进来,把窗框照成四个模糊的格子。
我翻了个身。
胸口闷得慌。
那种闷不是感冒,不是吃多了,是——
一屋子人的呼吸都很踏实,只有你一个人觉得空气不够用。
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下地,尽量不让木板吱嘎作响。
推开门的时候,我妈翻了个身,小声嘟囔了一句:“少喝点水,别又半夜起来尿床。”
我:“……”
我是真心烦她有时候能把一件事往最糟糕、最丢脸的方向联想。
院子里很安静。
灶屋那边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一点柴灰的味道。
远处狗叫了一声,又立刻被夜压回去了。
我穿过院子,绕过猪圈,顺着小路往老柳树那边走。
这条路我闭着眼都熟。
白天来这儿,基本是踢球、捉迷藏;晚上来,多半是被人一脚踹过来罚站。
雷劈那年后,晚上很少有人敢靠近老柳树,说怕“撞见不干净的”。
我站在树下,抬头看。
被雷劈过的那截树干,比夜色还黑。
树皮被炸开的地方,裂成一个不规则的口子,从下往上扯,像有人在树身上撕了一道嘴。
我靠近一步。
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阿峰的声音在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那里已经没有红绳了。
那根绳子前几年就断了,一开始我想用线再系起来,后来忘了。
我有点心虚:
——会不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账一点点记到我头上来?
我抬头,目光落在树皮裂开的那条缝上。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这次,我忽然觉得——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裂缝里面,隐隐约约有一点点光。
不是那种手电筒照出来的白光,也不是烟头那种橘光,是一种淡到要靠近才看得见的绿,像夏天田边草丛里那种快没气的萤火虫。
我以为是眼花,揉揉眼睛,再看。
光还在。
一点一闪,像在喘气。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
指尖刚碰到树皮,光突然“噗”地一下亮了一瞬。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冰凉从指尖往上爬,爬过手腕,爬到胳膊。
不是冷风,是那种——像突然被谁按着手腕,在凉水里狠狠一拧。
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缩手。
树皮却像一只粗糙的手,勾了一下我的指节。
所有的光,在那一瞬间像被人打了个喷嚏,全部往里缩——
下一秒,什么也没有了。
裂缝恢复成普通的黑。
风从树冠上吹过,夜回归成普通的夜。
我站在树下,手还贴在树干上,整个人像刚被雷劈完第二遍。
“你干嘛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
我差点当场原地升天。
回头一看,是巡夜的二舅,打着哈欠拿手电照我:“半夜三更的,你跑这儿摸树干?”
“我……看看。”我嘴巴打结,“看看树长得咋样了。”
“你是医生啊?”他骂,“快滚回去睡觉。晚上在这儿晃来晃去,小心哪天真撞着啥。”
他手电往树缝那边扫了一下,什么都没照出来。
“看啥呢?”他又问。
“……没啥。”我把手慢慢收回来,“树皮裂开了,我就看一眼。”
“裂开那年你还小呢,现在看啥?”
他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回去睡觉,别瞎想。”
我“哦”了一声,往家走。
走到院门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老柳树静静站在那儿,一点光都没有。
像刚才那一切都是我发烧时做的梦。
只有指尖那一截还凉着,提醒我——
刚刚,确实有东西在那条裂缝里,看了我一眼。
——
然后呢?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晚树缝里那一点微光,是古柳这片地最后一点“自来气”。
而我,那一伸手,就等于把开关摸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