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张道一悄无声息地翻回往生客栈二楼房间的窗户,后背紧贴墙壁,剧烈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作响。
窗外,远处码头方向的混乱早已平息,只剩下冥河空洞永恒的水流声。但空气中那股紧绷的、血腥的寒意却更加浓郁了。
他迅速检查了随身物品。陶罐还在,清泉水也在。忆钱和养魂露安然无恙。左臂的腐朽伤口因为刚才的狂奔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头沉甸甸的紧迫感。
活祭。河祭。七天后。
黑皮李惊恐的警告和刚才亲眼所见的押送队伍,像两片冰冷的铁板,将他夹在中间。他几乎能嗅到那迫近的、带着铁锈和香灰味的血腥气息。
不能等了。
那个木雕必须立刻处理。它不仅是个麻烦,更像是一个标记。在即将到来的祭祀风暴中,这种标记充满了未知河风险。
鬼哭湾。就是今晚。
他盘坐在床上,开始闭目调息,恢复体力,同时飞速规划。
辰时,天色微明。
张道一离开房间,先是找到夏芸,将昨晚所见所闻,快速简略的告知。
“河祭?活祭?”夏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眼神依然保持着一丝锐利,“他们要用活人祭祀?为了什么?”
“可能与冥河的平衡有关,也可能与离开的窗口期有关。”
张道一沉声道,“时间可能就在七天后。你们必须更加小心。这几天,除非必要,不要离开客栈太远,尤其是晚上。赵刚暂时不要去码头了,那里昨晚出了事。”
“我们知道了。”夏芸用力点头,“你要去做什么?”
“处理掉那个木雕,然后想办法找到更多关于河祭和窗口期的情报。”
张道一没有隐瞒,“我们时间不多。记住,保持警惕,收集任何可能相关的信息。”
他留给夏芸他们额外的清泉水和几块面饼,然后转身离开。
上午的忘川街,比昨日更显萧条。
许多店铺甚至没有开门。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眼神躲闪。
镇务所的守卫增加了巡逻频率,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道,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道一先去了安魂堂。学徒告诉他陈掌柜在里间,他径直走了进去。
陈掌柜正在研磨药材,看到他进来,微微点头:“客官来了?可是需要什么?”
“陈掌柜,我需要一点朱砂,还有最烈的酒。”张道一直截了当,“另外,想跟您打听一下,河祭是什么?”
陈掌柜研磨药材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苍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张道一:“客官,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街面上有些传言,昨晚又看到镇务所押了些人去西边。”
张道一没有细说,“这河祭,和最近的混乱,有关吗?”
陈掌柜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河祭是镇上的老规矩了。冥河不安,需以血食安抚,保一方平安。以前,是用牲畜,后来慢慢就变了。”
他没有说怎么变的,但话里的沉重不言而喻。
“多久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张道一追问。
“时间不定,看上面的意思。”
陈掌柜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不过最近冥河确实越来越闹,镇上失魂的人也越来越多,恐怕快了。”
他没有给出具体时间,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河祭临近,且这次规模可能不小。
“朱砂和烈酒,我有。”陈掌柜不再多谈河祭,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和一个小陶罐,“朱砂不多,够用几次。酒是自酿的断魂烧,够烈,阴气重的地方慎用,小心引火上身。承惠,五枚忆钱。”
价格不菲,但张道一没有犹豫,付了钱。
陈掌柜额外送了他一小块粗糙的、带着绿锈的铜片,像是从什么铜器上掰下来的。“这个或许也能辟邪,送你了。客官好自为之。”
张道一道了谢,将东西收好,离开了安魂堂。
接下来是铜器。他想起了李老栓。老人家里或许有破铜烂铁。
他快步来到李老栓家那条破败的小巷。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张道一心头一沉,推开门。
小院里,李老栓正跪在正屋门口,对着屋内嚎啕大哭。
屋内炕上,他的妻子静静躺着,已经没有了呼吸。
脸上那种灰败的死气彻底凝固,但奇怪的是,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仿佛解脱般的平静微笑。
她终究还是没有撑过去。
“李老哥!”张道一走到李老栓身边,不知该如何安慰。
李老栓抬起头,满脸泪水纵横,看到是张道一,哭得更厉害了:“张兄弟,她,她走了,早上突然就,就笑着走了。我…我……”
张道一蹲下身,拍了拍老人颤抖的肩膀。
他能感觉到,妇人身上那股盘踞的阴冷气息,在她断气的瞬间似乎消散了大半,但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残留,正缓缓飘向西边祠堂的方向。
“李老哥,节哀。”张道一低声道,“李婶,也算是解脱了。”
“解脱了?是啊!解脱了,”李老栓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在这鬼地方活着受罪,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只是也不知道魂儿能不能安生!”
张道一沉默片刻,问道:“李老哥,家里有没有不用的铜器?铜盆、铜碗什么的?我想买一个,有用。”
李老栓木然地指了指墙角一个堆满杂物的破筐:“那里面好像有个破铜盆,是我爹那辈留下的,早就漏了,你要就拿去,不要钱。”
张道一走过去,从杂物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边缘变形、底部有个小洞的旧铜盆。
虽然破旧,但确实是黄铜的,入手沉甸甸。
“这个就够了。”他掏出两枚忆钱,塞到李老栓手里,“李老哥,拿着,给李婶,置办点身后事。另外,最近镇上不太平,您自己也小心,晚上锁好门,别出去。”
李老栓握着忆钱,呆呆地点了点头,目光又移回屋内妻子的遗体上,泪水无声滑落。
张道一不再打扰,拿着铜盆,悄然离开了小院。
所需物品总算凑齐:朱砂、烈酒(断魂烧)、破铜盆。还有那块陈掌柜送的铜片。加上已有的清泉水、养魂露、以及那个麻烦的陶罐。
他将所有东西打包好,回到往生客栈自己的房间,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他将朱砂用少量清泉水调成粘稠的糊状,用手指蘸着,在铜盆内侧画了几个简单的、从陈掌柜那里问来的辟邪符号,虽然粗糙,但希望能有点用。然后,他将烈酒倒进另一个小皮囊备用。
最后,他拿出养魂露,滴了一滴在舌尖。清凉温润的药力化开,迅速抚平了精神上的疲惫和昨夜留下的惊悸感,让他头脑恢复清明。
现在,只等夜晚降临。
……
子时将至。
幽冥镇彻底陷入了死寂。连往日隐约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冥河的水流声仿佛贴在耳边流淌,清晰得令人心慌。
张道一背上行囊,里面装着陶罐、铜盆、朱砂、烈酒皮囊、清泉水和一些干粮。
腰间别着军用扁壶,怀里揣着剩下的忆钱和养魂露。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吹熄油灯,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出,融入浓稠的夜色。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贴着房屋的阴影,凭借着【冥河摆渡人】对冥河方向的感知,朝着黑皮李所说的上游鬼哭湾摸去。
越往上游走,人烟越稀少,房屋越破败,最后完全被荒草和乱石取代。
空气中的水汽和阴寒呈指数级增长。脚下的土地变得湿滑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气,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仿佛无数人低声呜咽的奇异声响,这就是鬼哭之名的由来?
冥河的水流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湍急、混乱,不再是单一的流淌,而是夹杂着漩涡的呜咽和暗流的轰鸣。
张道一放慢脚步,将感知提升到极限。
周围的黑暗中,潜伏着无数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气息。
有些是盘踞在水边的低级水鬼,有些是飘荡在荒草丛中的残缺怨魂,更多的是无法名状的、纯粹由阴气和恶意凝聚的诡异存在。
它们似乎被张道一身上【冥河摆渡人】的气息和那个陶罐里木雕的怨念所吸引,远远地窥伺着,但又似乎忌惮着什么,不敢轻易靠近。
张道一紧了紧背后的行囊,左手虚握,一缕冥河寒气在指尖萦绕,右手则摸向了腰间那个装着烈酒的小皮囊。
继续前行约半里,地形陡然变化。
一个巨大的、向内凹陷的河湾出现在前方。
这里的河面明显比下游宽阔,水流也更加湍急混乱。河水不是均匀的黑色,而是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斑驳,仿佛水下有无数的漩涡在搅动。
河湾两侧是高耸的、被水流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黑色岩壁,岩壁上附着着厚厚的、暗绿色的滑腻苔藓。
整个河湾笼罩在一片比周围更加深沉的黑暗中,连天空那凝固的昏黄似乎都被吞噬了。
只有河面偶尔翻起的惨白浪花,才能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区域,映出水下影影绰绰、仿佛无数手臂在挥舞的恐怖景象。
鬼哭湾。名副其实。
张道一停在河湾边缘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隐藏好身形。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投送点,水流足够急,能迅速带走木雕,但又不能太靠近中心,以免惊动水下可能存在的大家伙。
他的目光扫过河湾。左侧靠近岩壁的地方,有一个小型漩涡,水流极速旋转,将漂浮的杂物不断吸入中心,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那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从礁石后走出。
突然!
“哗啦!!!”
一声远比昨晚码头更加巨大、更加沉闷的水花爆响,从河湾中心炸开!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裹挟着漫天黑色水花的黑影,猛地从河中心破水而出!
那东西,难以形容。
它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异常高大,目测超过三米。
身体表面不是皮肤,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仿佛由无数水草、淤泥、贝壳和破碎衣物纠结粘合而成的外壳,还在不断往下滴淌着浑浊腥臭的黑水。
它的头部位置看不到五官,只有三个不断旋转的、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漩涡,像是眼睛,又像是通往某个深渊的孔洞。
它手中,拖着一根粗大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没入河水深处,绷得笔直,仿佛正从河底拖拽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一股庞大、古老、充满绝望和疯狂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