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渐渐歇止。城市被洗刷得焕然一新，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也照亮了刑侦支队会议室里弥漫的疲惫与凝重。
通宵未眠的众人脸上都带着倦容，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空气中混合着咖啡的苦涩和熬夜带来的沉闷气息。白板上已经贴满了现场照片、小区平面图以及初步绘制的时间线。
法医的初步报告送来了，确认死者李伟系被一把单刃锐器刺中心脏，导致瞬间死亡，死亡时间大致在昨晚七点到八点之间。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技术科的赵思妍带着团队忙活了整夜，提取了数十份指纹和微量痕迹，但经过初步比对，大部分属于死者本人及其家属，少数几个来自物业和访客的痕迹，都需要时间逐一排查。那个摔碎的红酒杯上，除了死者的指纹，未能提取到其他有效的清晰指纹，杯壁上的擦拭痕迹被证实存在，进一步加深了疑点。
“头儿，监控看了。”张猛顶着两个黑眼圈，声音有些沙哑，“锦华苑每层楼电梯口和主要通道都有监控。从昨天下午五点死者回家，到晚上九点他妻子发现尸体，整整四个小时，1601室的房门没有任何人进出。”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几乎坐实了“密室”的初步印象。
“门窗呢？”陈建国揉着太阳穴，问道。
“全部从内部锁死，没有技术开锁的痕迹，窗户也没有攀爬的迹象。”另一个负责勘查外围的刑警补充道，“十六楼，外墙光滑，几乎没有借力点，除非是蜘蛛侠，否则不可能从外面爬上来。”
“邻居走访也没收获。”一个女警汇报，“这栋楼隔音很好，昨晚雨又大，没人听到异常声响。都说李伟生意做得大，平时比较低调，和邻居交往不多。”
线索似乎一下子断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一个突然死亡的受害者，没有凶手进出的痕迹。难道真是自杀？可致命的锐器伤和消失的凶器又无法解释。
“会不会是凶手用了什么我们没想到的方法离开？”张猛猜测着，“比如提前藏在屋里，作案后再悄悄潜出？或者利用了监控盲区？”
“可能性不大。”赵思妍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我们仔细检查过所有可能藏人的空间，衣柜、床底、储藏室，都没有发现痕迹。至于监控盲区……锦华苑的监控覆盖很全面，公共区域几乎没有死角。除非凶手能隐身。”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这种毫无头绪的局面最让人头疼。
“社会关系调查得怎么样？”陈建国转向负责这方面调查的苏晓雯和其他几名刑警。
苏晓雯翻开笔记本，声音清晰柔和：“李伟，四十二岁，‘伟力科技’公司创始人兼cEo。公司主营人工智能算法和安防系统，近几年发展很快。据他妻子回忆，李伟最近工作上似乎遇到些麻烦，但具体是什么不肯多说，只说是商业竞争。他妻子因为惊吓过度，还在医院休息，情绪不太稳定，很多细节需要等她平复后再详细询问。”
另一个老刑警接着补充：“我们初步排查了李伟的商业往来和人际关系。他白手起家，做事风格比较强硬，在生意场上得罪过不少人。但目前没有发现近期有激烈冲突的对象。家庭方面，和妻子感情还算稳定，有一个儿子在国外读书。”
这时，一个刚从外面调查回来的年轻刑警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陈队，有个情况！”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
“我们排查李伟公司近期的重要商业伙伴和项目时，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点。”年轻刑警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李伟的公司最近正在竞标一个非常重要的政府项目，竞争对手是一家规模稍小但技术实力很强的公司，叫‘新辰科技’。而‘新辰科技’的负责人王薇和李伟之前因为另一个项目有过很不愉快的竞争，据说当时闹得挺僵，王薇还公开指责过李伟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王薇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引起了涟漪。
“王薇？”陈建国皱起眉，“查她昨晚的行踪了吗？”
“正在查！”年轻刑警连忙点头，“我们刚联系上‘新辰科技’那边，对方说王薇昨天一早就去了邻市江州市，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行业峰会和技术交流会。会议昨晚六点开始，有晚宴和交流环节，据说持续到很晚。”
邻市？江州市？开车走高速，不堵车的情况下，单程也要将近两个小时。如果会议六点开始，她几乎不可能在七点到八点之间出现在凶案现场。
“立刻核实！”陈建国命令道，语气严肃起来。
核实工作迅速展开。电话打到江州市会议举办的酒店，联系会议主办方，申请调取酒店监控和高速收费记录……刑侦队的效率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午时分，所有的反馈信息都汇总到了陈建国的办公桌上。
结果让所有摩拳擦掌准备深入调查王薇的人都愣住了。
证据链牢固得令人窒息。
酒店大堂、会议签到处、宴会厅入口的多处高清监控显示，王薇在昨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就办理了入住，六点十分出现在签到现场，六点半进入宴会厅，之后在宴会厅、休息区等场所多次被不同角度的摄像头捕捉到，时间点连贯，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返回酒店房间。期间，至少有十几位与会者和会议工作人员确认与她有过交谈或点头之交，都表示在那个时间段见过她。
高速收费站的记录也显示，王薇的车辆是在昨天下午三点二十分从本市驶入高速，前往江州市方向，并于今天上午九点才从江州市收费站驶出返回。
时间、地点、人证、物证……几乎所有证据都清晰地表明，在案发最关键的时间段里，这位与死者存在明显竞争关系和过往矛盾的女性商人，正远在近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置身于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
“这……”张猛看着打印出来的监控截图和高速通行记录，张了张嘴，最后泄气般地叹了口气，“这不在场证明也太硬了吧？简直无懈可击啊。”
会议室内，原本将王薇视为重要嫌疑对象的氛围一下子消散了。许多人都开始倾向于认为，这条线可能走错了。也许凶手另有其人，或者需要重新审视“密室”自杀或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尽管那把消失的凶器依然无法解释。
“看来这个王薇可以排除了。”一个老刑警点了根烟，靠在椅背上，“时间上完全不可能。除非她会分身术。”
“是啊，有这铁证，检察院那边根本立不了案。”另一人附和道。
陈建国盯着那些证据，眉头紧锁。多年的刑警直觉告诉他，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李伟和王薇的过往恩怨是实打实的，商业竞争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动机是存在的。但眼前这堆证据又像一堵厚厚的墙，挡住了所有的怀疑。
他目光扫过会议室，发现林宸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从开始汇总王薇的不在场证明起，他就几乎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偶尔抬头看看白板上的时间线，或者低头记录着什么。
“林宸，”陈建国点了他的名，“你怎么看？大家都觉得王薇的嫌疑可以排除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这位新人身上。张猛也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复杂，既有点期待他能说出什么高见，又觉得面对这种铁证，理论高手恐怕也没辙。
林宸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气馁或困惑。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陈队，前辈们，我认为现在排除王薇的嫌疑，为时过早。”
“哦？”陈建国挑眉，“理由呢？这些证据可是实实在在的。”
“证据确实存在，而且看似完美。”林宸的目光扫过那些监控截图和记录，“但正是这种过于完美，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完美还不好？难道证据漏洞百出你才觉得正常？”张忍不住反驳道。
“不是漏洞百出才值得怀疑。”林宸轻轻摇头，“而是在刑事案件中，尤其是涉及预谋的凶杀案，过于完美、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一点瑕疵的不在场证明，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疑点。它太像一件精心打造的作品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们目前看到的，只是‘证据’本身证明了‘她不在现场’这个结论。但我们是否验证过所有这些‘证据’的形成过程？它们是否绝对可靠，完全无法被干扰或篡改？”
“你的意思是……”陈建国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我的意思是，”林宸语气坚定起来，“我们需要换一个思路。不要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证据无可辩驳，然后去排除她；而是应该先假设‘如果她是凶手’，那么她是如何制造出这套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她利用了哪些条件？破坏了哪些环节？又创造了哪些假象？”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林宸的思考角度确实与众不同，甚至有些颠覆常规。
“这……这可能吗？”张猛有些难以置信，“酒店那么多监控，那么多人证，高速记录……这怎么造假？”
“理论上，任何系统都有其规则和漏洞。”林宸回答，“时间、记录、甚至人的记忆和感知，都可能在某些条件下被误导或利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可能被利用的‘条件’。”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线，标注出王薇从本市出发、抵达江州、参加会议、返回酒店的关键时间点，以及案发的时间段。
“我们需要重新梳理这一切。”林宸的目光落在时间线上，仿佛要穿透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记录，看到其背后可能隐藏的真相，“从她离开本市的那一刻起，直到她返回酒店房间，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用最苛刻的眼光去审视和验证。特别是……”
他的笔尖在“会议期间”和“监控”这几个字上重重地点了点。
“特别是那些看似最无可争议的、由机器记录下来的时间证据。”
窗外，阳光正好，但会议室里的众人却感到一丝寒意。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冷静得可怕，也执着得可怕。他似乎完全不受眼前铁证的影响，固执地朝着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方向思考。
陈建国看着林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桌子：“好！就按林宸说的思路！成立一个小组，张猛你负责，林宸配合，专门给我啃王薇的这份‘完美’时间表！一寸一寸地查，一分一秒地核！酒店监控原件调回来让技术科分析！所有声称见过她的人，重新做详细笔录，问清楚具体时间、地点、对话内容！高速记录也不能放过，查沿途所有可能有用的监控探头！”
他看向林宸：“你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提！我就想知道，这套完美证明，到底是不是真的天衣无缝！”
任务重新分配下去，会议室里再次忙碌起来。张猛虽然觉得这有点像在做无用功，但命令就是命令，而且他内心深处也被林宸勾起了一丝好奇——万一呢？万一真有漏洞呢？
林宸坐回位置，打开电脑，开始详细调阅王薇车辆在高速上的行驶记录、酒店周边的地图信息、会议流程表……
他知道，他正在挑战一个看似坚固无比的堡垒。堡垒的每一块砖石都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他相信，只要这是人为设计的产物，就必然存在极其细微的、逻辑上无法完全自洽的缝隙。
他的工作，就是找到那道缝隙。
然后，撬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