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的烛火晃得厉害,油芯“噼啪”炸着火星,映得“九命”蜷在地上的影子忽大忽小。他臂上的布条早被血浸透,暗红的印子顺着玄甲缝往下淌,滴在冰凉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可他顾不上疼,只双手死死抱着头,指节攥得泛白,连指甲掐进头皮都没知觉。
“相柳——!”
那声喊还在耳边绕,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跟着冒出来的,不是模糊的影子,是带着温度的画面:清水镇回春堂的门槛上,她递来的药碗还热着,黑糊糊的药汁里飘着片甘草,笑盈盈说“新配方,毒不死你”;月夜的海边,她拉弓时胳膊抖得厉害,他从后扶住她的手,能闻到她发间混着海风的药香,软乎乎的热气蹭过他手腕;海底的海贝里,三十七年的暗夜里,她的心跳轻得像羽毛,却成了他数着日子的钟——还有最后坠进寒渊时,冰碴子刮着脸颊,他拼着最后口气抹掉狌狌镜里的痕迹,只想着“让她好好过”。
“呃……”他闷哼出声,后背抵着帐杆滑下去,玄甲蹭得木杆“吱呀”响。这些记忆太真了,真得让他分不清自己是谁——是西炎军营里冷硬的“九命”,还是那个护着辰荣残部、把心思藏进毒里的“相柳”?那个叫小夭的女子,是该抓起来的皓翎王姬,还是能跟他共享一碗毒药的玟小六?
混乱裹着气,还有点说不出的慌——像心里被掏走块东西,空得发疼。他明明该是没过去的将军,怎么会被这些“幻象”缠得快要裂开?
帐帘被轻轻掀动,带起股冷风吹得烛火晃了晃。小夭端着药碗站在门口,指尖捏着碗沿,指节都白了——她在帐外站了半柱香,听着里面的闷哼,心揪得像被攥住。
“将军……”她轻手轻脚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刚想碰他的胳膊,就被猛地挥开。
“别碰我!”“九命”抬头时,冰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头被逼急的兽,“你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手段,让本王满脑子都是这些鬼东西?”
“本王”——这两个字让小夭心口一跳。她咬着唇,没退,反而往前凑了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挺得很直:“我是小夭,也是玟小六。我没耍手段,那些不是鬼东西,是你自己忘的事!”
“忘?”他嗤笑一声,撑着地面站起来,后背抵着帐杆,居高临下地看她,“教你射箭?带你看海?逼你吃毒药?这些荒诞事,你也敢拿来骗我?”
他在怕。小夭看得清楚——他眼底除了警惕,还有丝躲闪。他不是不信,是不敢信,怕承认了这些,就把“九命”的身份给冲碎了。
委屈突然涌上来,小夭也站起,伸手攥住他没受伤的胳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荒诞?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喊‘相柳’,你会头疼?为什么你见了雪里红,会愣神?你以为抹掉狌狌镜、藏起衣冠冢,就能让我忘了?你让我一世安乐无忧,可你问过我,没了你的日子,我怎么安乐?”
泪珠砸在他玄甲上,弹开时还带着点温度。她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扎心:“相柳,你就是个自私的混蛋——你只敢自己做决定,连让我选的机会都不给!”
“闭嘴!”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帐杆被他撞得“咚咚”响。可那些话像重锤,砸得记忆的裂缝更大——清水镇她鼓着腮帮子喝药的样子,海底她醒来看见他时的惊讶,还有最后他坠渊前,心里那点“舍不得”……全冒出来了。
就在这时,营外的号角突然炸响!“呜——呜——”,粗粝的声音裹着血腥味滚进来,跟着是士兵的喊杀:“敌袭!辰荣人打过来了!”
“九命”的眼神瞬间变了——混乱褪去大半,只剩将军的冷冽。他抓起桌上的剑,转身就往外冲,可刚迈两步,臂上的伤口崩裂,疼得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小夭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腰。指尖刚碰到他玄甲下的腰腹,两人都顿了——她能摸到他绷紧的肌肉,还有伤口渗血的热度;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软,像记忆里某次她扶着他避开暗箭时那样,稳得很。
他转头看她,眼神复杂得很——有没散的暴戾,有军情紧急的焦灼,还有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小夭没等他说话,飞快撕下衣摆内衬,蘸了药碗里的药膏,往他臂上缠:“伤口再流血,你连剑都握不住,还怎么打仗?”
她的动作快得很,指尖蹭过他的皮肤时,带着点颤,却缠得紧实。“九命”盯着她垂着的发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这场景太熟了,好像很久以前,她也这样为他包扎过。
“我跟你一起去。”她缠完,抬头看着他,眼里没了刚才的哭腔,只剩坚定。
“九命”没说话,转身掀开帐帘。外面的火光已经映红了天,箭雨“嗖嗖”地往营里射,士兵的惨叫和兵刃碰撞声混在一起,乱得像锅粥。他跃上马背,长剑出鞘时,寒光扫过一片,刚冲出去就劈倒两个辰荣兵。
小夭跟在他侧后方,手里捏着银针。有个辰荣兵绕到“九命”身后,举刀要砍,她指尖一弹,银针“嗖”地扎进那人咽喉——对方哼都没哼,就倒了。
“九命”余光瞥见这幕,心里颤了下。接下来的厮杀里,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变了——有敌兵冲小夭去,他的剑总会先一步到,哪怕自己后背露了破绽;他往前冲时,总会下意识地慢半拍,等她跟上。
火光照在他白发上,溅上的血珠像开在雪上的花。他砍倒一个敌将时,余光看见小夭被箭擦过胳膊,红血珠渗出来——他心里突然一紧,没多想就冲过去,用肩甲撞开那放箭的兵,自己臂上的伤又流了更多血。
“你疯了?”小夭跑过来,从怀里摸出止血粉给他撒上,语气里带着急。
他没回答,只是反手把剑往她面前递了递,让她护着自己。动作自然得很,像做过千百次一样。
厮杀还在继续,可“九命”心里的那道冰,正一点点化——他或许还没完全承认“相柳”的身份,可身体记得她的温度,本能记得要护着她。那些被遗忘的羁绊,在血与火里,正一点点往回找。
远处的天际,还有更浓的乌云在飘——玱玹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可此刻的战场上,没人顾得上这些,只有两个身影,在火光里并肩着,像很久以前那样,背靠着背,守着彼此。